第三章 老实与狡猾
会计室里,李志明懒散地坐在桌子后面的藤椅上,像是闭目养神。
从洪校长调来之后,李志明就感到气不顺了。他意识到他在卫校的日子没有以前逍遥自在了,他的地位也大不如前了。他的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总也没个头绪,不知为什么,总感到很烦恼、很焦急、也很不安。开过那次会以后,他总想找个什么理由发泄一番。也难怪,前任郁校长太面了,简直都不知道官是怎么当的。遇到问题没有一点主见,在关键时候,要不是李志明给他出主意、想办法,他什么事做得成?这且不说,老郁还生性多疑,甚至于到了走路摸屁股的程度了。正是因为这一点,老郁在卫校多年,没有维持住一个人。说实在的,现在当官,身边没有几个吹喇叭抬轿子的,什么毬事也干不成!“不是喷大话,论在卫校的威信和地位,他老郁与我李志明比起来,嘿嘿,差远着呢!在玩弄权术方面,他老郁还得跟我好好学着点!唉,真是伙计难搁啊,想不到,同事这么多年了,老郁倒小心起我来了,怀疑起我有经济问题来了,还提出要查我李志明的帐!若不是我,你能人模狗样的当校长当到今天?你不仁,休怪我不义,我倒要看一看,看卫校哪个龟孙听你的!结果怎么样?你在这里连个小小的炊事员都管不住!你收拾不住摊子了,乖乖的滚蛋还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半晌,李志明直起身子,从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最后一支烟,把空烟盒揉揉随手扔掉,迟疑了半天,才掏出打火机点着烟,淡淡地吸了一口。他眉头紧蹙,思绪仍在翻腾。越思越想,越觉得烦闷,就狠狠地抽起烟来。不一会儿,室内已是烟雾弥漫。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莫非李志明的好日子到头了?
这个老洪表面上像个笑面活佛,却老奸巨滑!打了几次交道,在和风细雨的谈话中间,就不断地纠正着他李志明的失误和粗鲁。在建设和发展卫校的问题上,他有自己的主见和见解,几乎完全不赞成李志明的意见。在老洪面前,他李志明的聪明和智慧好像一下子消失得无踪无影!好像现在才发现,他李志明是这样的笨拙和无能!要像以前那样左右校长,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是识相点,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会计工作,哑巴进庙门,多磕头少说话,稳妥一点好,言多必失啊。
可他李志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卫校指手画脚、飞扬跋扈惯了,一下子委曲求全、小心谨慎地过日子,这心里怎么舒服得了?
这且不说,接着来的唐景元,也是个老滑头,表面上和气有加,可就是不奉承、不巴结你,那意思很明显,你不就是个会计吗?让人一看就来气的是那新来的棱头小子孙伟南,更是一副不理乎、不再乎的傲慢样子,好像要李志明倒过来侍候他似的!老洪又偏偏器重他这样的人,会写俩毬字有什么了不起的,光见人就夸还不算,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竟封上了教学上的负责人,恐怕今后我李志明还得听他的,看他的下巴骨说话!呸!爷爷偏不伺候!
多少年来,李志明第一次感到非常窝火、非常憋气!“我操他个姥姥!”
“老扪哥!”一声脆生生、亲热入耳的叫喊,惊动了正在苦恼地想心事的李志明。郑汉强双手插在裤兜,潇洒地迈着方步走进来。见李志明蔫蔫的样子,很关切地问道:“这几天是怎么啦,不舒服了?”
“老弟啊,别怪你老哥窝囊,往后卫校不是咱的天下啦,这世道要变啦。你可得小心点啊?”
郑汉强的眉头皱起疙瘩,好像不认识李志明了:“嗯?老扪哥,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咱哪一点做得不对了吗?”
李志明直了直身子,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笑了笑:“咱有什么做的不对?”他说着话,缕缕青烟从鼻孔冒出。
“老扪哥,换一根,”“还长着哩。”郑汉强从上衣袋里掏出“大前门”,拱手递给李志明。李志明接过烟,熟练地把刚吸的那支捻一捻,接在刚接过的烟上。郑汉强也用嘴叼出一支,抄起火机“啪”一声点燃,香甜地抽起来,然后在一边的沙发上坐下,翘起了二朗腿,悠闲地抖动着。郑汉强又美美地吸了一口后,用手指轻轻地弹了弹烟灰,喷着浓浓的烟雾说:“我说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是?洪校长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咱在卫校辛辛苦苦做会计多年,这是大家都看得见的、有目共睹的事实。咱一不贪污,二不搞歪门邪道,三没有作风问题,可以说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咱哪点对不住他了?”
李志明闷头抽着烟:“论工作、论业务,咱是问心无愧。可是你应该知道,这老洪可是真不简单哪,咱们哪,往后还是小点心好。再说,唐景元和孙伟南那俩家伙,可是傲得不轻啊!”
“嘁!老哥,你也太高看他们了!”说到这,郑汉强干练地一挥手,好像他把什么都摆平了似的:“这你放心,老洪没有来之前,俺二哥就跟我说,他对老洪讲过,说有个兄弟在卫校,这几年在李会计的关照下,工作做的不错,要老洪到卫校后,别忘了关照那几个弟兄们。老洪拍着胸捕答应没问题。至于唐景元和孙伟南,小意思,别把他们放在眼里。车辙沟里的泥鳅,能翻得起大浪?看在咱那老哥的面子上,老洪能对咱们怎么样?所以,老扪哥啊,别自寻烦恼了!我敢说,卫校的天下仍是咱们的天下!哪个敢对咱哥们怎么样,那他得小点心!不是我吹大话,咱不找他的事,就算他小子万幸了!你怕个毬啊?”
郑汉强这一阵唾沫四溅的大喷,直听得李志明像吸足了大烟那样爽快过瘾。李志明眼里放着自负和目空一切的光,脸上显出了得意的狞笑,用力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是啊,大不了一两句外行话,想我一个大老粗,能帮你管好卫校的经济工作,就已经很对得起你了!至于如何建设卫校,如何规划卫校的蓝图,那是你的事!不要说有人撑腰,就是没人撑腰,无是无非的,他能拿我怎么着?”他心里暗暗在较劲:“别的不说,我还左右你的经济大权!卫校不可能没有我李志明一席之地!姥姥的,卫校的天下还是我李志明的天下!哼,小毛孩子,还是识点时务吧!要想在卫校混下去,还得把老家伙侍候好一点!不然的话呀,哼哼……”
“走,不坐了,出去转一圈,换换空气。”说着,李志明伸伸懒腰站起来,走出门去。郑汉强也丢掉烟头,拍了拍手,又把双手插进裤兜,神气十足地跟了出去。
两个人趾高气扬地在卫校的那条南北大路上遛达着,望着飘着白云的万里蓝天,望着艳阳照耀下正在复苏的大地,舒服地呼吸着仍带着微微寒意的新鲜空气,真有一方土皇帝的神韵。
李志明走到坑塘边站住:“我操他个姥姥,闷了几天了,今天得好好痛快痛快,你去跟老霍说一声,今晚去老六的酒馆,我请客!”
晚上,卫校附近小酒馆的一个套间里,日光灯发着白光。室内烟雾缭绕,弥漫着浓烈呛鼻的烟酒味。李志明、霍世福、郑汉强三个人正在肥吃海喝。酒桌旁的地上,乱七八糟地丢着三四个空酒瓶。因为喝酒,李志明本来就阴森可怕的眼睛血红,黑红的额头上冒着汗珠。他举起酒杯:“来,咱今晚喝个痛快。干!”说完,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霍世福、郑汉强也把一杯酒喝得亮底。每个人的嘴都咧了好半天。郑汉强在每人的杯里斟满了酒,又连忙夹起一片牛肉猛嚼。
“请放心,弟兄们,”李志明掏出一支烟点上,嘴里喷出浓浓的烟雾。“卫校还是咱们的天下,只要我李志明在,谁也翻不了天!来,吃菜。”说完,提起筷子示意。
三个人各拿筷子夹自己喜欢的菜吃,一阵吧叽吧叽的咀嚼声。
霍世福用手指剔除着楔在牙缝里的菜屑,含糊不清地说:“孙伟南没什么可怕。我看他傻乎乎的,也没有什么城府,还能成什么气候。不用尿他。老洪表扬一下又有什么了不起!再说,那官运道,老郁不是也经常表扬嘛!表扬人,还不是当官的那一套。”
郑汉强递给霍世福一支烟,帮他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支烟。室内的烟雾更浓了。
“老六,倒茶!”李志明对室外吆喝道。话音未落,一个干净利落的小伙子满面笑容地倒了茶水放在每个人面前。
“你可不要小看了他。”郑汉强口齿伶利地说。他猛吸一口烟,吐着浓浓的烟雾。“老洪不是老郁。这人我听人说过,他工作挺有一套的。还是听老扪哥的话,我们还是小心行事的好。不过,”他停了一下又说:“只要咱弟兄们不犯原则性错误,工作不出差错,他也不能把谁怎么样。团结就是力量,咱哥们儿抱成团,互相帮扶,就像老扪哥说的,卫校还是咱的天下。”
“我他妈的咽不下这口气!”李志明瞪着血红的眼,愤怒地吼道。“放他妈的量,那臭小子能把我怎么样?老子是老土,是农民,那臭小子是大学生,是知识分子,有能耐,有学问。一来就窜到老子头顶上去了!我让他踩着肩膀往上爬,我让他跐着鼻子上脸,没门!喝!”
三人又举起酒杯。李志明仰脖灌了下去。郑汉强勉强喝了一口,咧了半天嘴。霍世福端端又放下了。
“那些知识分子,哈哈……”李志明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郑汉强看着李志明脸色通红,眼睛充血,心里有点发毛。他走到李志明的背后,殷勤地说:“老扪哥,咱不能再喝了,自己找罪受,咱还要干事情啊!你喝得糊里糊涂的,老洪那里怎么交代呀?来,吃菜。”
李志明阴沉地笑起来:“吃菜,好,吃菜,哈哈……,吃啊!老洪,哈哈……”郑汉强越发心慌了:“老扪哥,你喝多了吧?要不,咱回去吧。”
“我喝多了?我喝多什么了?我心里舒坦,痛快。咱弟兄们在一快,我高兴!”他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喝干:“痛快。哈哈……。知识分子,成不了气候!有弟兄们在,他们,谁也成不了气候!哈哈……”
郑汉强见状,慌忙叫霍世福帮他把李志明拉起扶到屋外。凉凉的夜风吹来,郑汉强打了个寒战。李志明踉踉跄跄地站稳:“没事。不是正喝得痛快吗?”他重重打了个饱嗝:“没事!斤把酒算什么,”又回过头对酒馆老板高喊:“记在卫校的帐上。”
李志明就像他自己说的,并没有醉。他神志清楚,只觉得全身麻酥酥的,很舒服,两条腿走路软绵绵的像踩在海绵上。他觉得喝成今天这样,很痛快,很过瘾。在郑汉强的搀扶下,他东摇西晃地走进自己的卧室。郑汉强把他扶上床,给他倒了一杯开水,放在床头桌上。
“怎么样,老扪哥?”
“没事,真的没事。你们还不知道?我喝酒从来没有事的。”李志明看着站在身边的郑汉强和霍世福,眼睛依然血红。
在酒的作用下,李志明一会儿便酐然入睡。听着越来越响的鼾声,霍世福和郑汉强离开了李志明的房间。
这一觉睡得很舒服,李志明睁开眼,太阳已高高地照着窗帘。他揉揉眼睛爬起来,看到桌上的座钟时针已指向10点。他随便用水漱了一下口,觉得胃里面满满的,还不想吃东西。他伸了一下懒腰,打开房门让温暖的阳光射入室内。
李志明搬把椅子,懒洋洋地坐在门口,闭目养神。
李志明调卫校当会计已五六年了。五六年来他稳坐这把交椅,掌握着卫校的经济大权。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实际权力可不止是一个会计,老郁走的时候,他甚至比校长还厉害。老洪来卫校,他在有所收敛的同时感到不舒服,甚至顾虑他能不能还在卫校威风下去;还能不能在卫校“天马行空,独往独来”。郑汉强的一席话,像给他注射了强心剂,打消了他所有的顾虑。他望乎所以地认为,他今后仍然能够左右校长。他欣喜地看到:多年的经营,在卫校,他有一个铁桶般坚固的小独立王国。他那几个铁哥们儿,几乎对他毕恭毕敬。还有伙房的一班炊事员,虽然是临时工,但都是他的亲戚朋友。剩下的那些职工,也迫于某种压力不得不对他俯首称臣。可以说,他在卫校的实力并不在校长之下。他甚至不止一次这样说过,卫校的天下就是他李志明的天下。谁敢逆“天”而行,那有好瞧的。你想啊,连老郁都得卷铺盖滚蛋,其他的就更不在话下了。十多天来,李志明虽然从不露面,他却在仔细地观察卫校的方方面面,孙伟南的一举一动更是了如指掌。孙伟南,你现在很神气是吧?但谅你一个胸无城府的毛孩子,决不可能无懈可击。到时候,我不轻不重地给你一下,叫你半天爬不起来!
凭心而论,孙伟南一个心眼干工作,搞学习,他不会也不可能对李志明构成什么威胁。要说孙伟南脑子里少的,正是算计人、整治人的那根神经。可是,为什么李志明还要对孙伟南耿耿于怀、总有芒刺在背之感呢?这恐怕要算是中国几百年遗留下来的一种恶习在作祟吧。什么“引高于众被人诽之;木秀于林被风摧之;推土于岸被水湍之”、“露头椽子易腐”等等正是这种恶习的生动总结,概括地说就是嫉妒。李志明处在目前的状况下,他的嫉妒心也随着他的权欲而日益膨胀,这是不足为奇的。
“哟,李会计呀,这会儿还晒暖儿啊,今天一点也不冷啊!嘻嘻……”李志明抬眼一看,一个丰满漂亮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正笑着跟他打招呼。这就是刚从县医院调来的蔡玉馨。看到蔡玉馨一脸灿烂的笑容,李志明心里一阵慌乱:“是,不冷,哦,不过,晒晒太阳也有好处嘛!”
“我想问一问,有没有教材,听老洪说护训班快要开学了,我想先看一看,准备准备,嘻嘻。”
“是这事啊,这我还不清楚是谁管着呢?要不你先去找找贾鲜花,看她知道不知道。”说完,他又闭目养神了。
蔡玉馨没有去找贾鲜花,她径直走到孙伟南的宿舍。响亮地笑着问:“孙老师在吗?”
孙伟南正在看书,就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随着笑声,蔡玉馨跨进了孙伟南的宿舍。蔡玉馨三十多岁,白净的圆脸上缀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眼睛上边两道弯弯细细的眉毛,总是随着眼睛一跳一跳的。圆圆的鼻子下面,薄薄的红唇衬托着一张灵巧的小嘴,每当一笑,在丰满的面颊上显出一双酒窝。看上去不像三十多岁的人。“哎哟,今天好冷啊,把手都冻僵了。”她把黑色的棉手套脱下,露出微胖白皙的手背上的块块红斑。“我的手每年都冻,简直没有办法。”
“啊,蔡老师,久仰久仰,请坐。”孙伟南见蔡玉馨进屋,连忙起身相迎。
蔡玉馨并没有坐下,边环顾室内边说:“嘻嘻,还那么客气。我常听老洪说你,他对你印象不错。”
“那是领导看得起我。”
“我一到卫校就看到你写的字了,确实不错。我这个人从来都是实事求是。”蔡玉馨笑得那么甜。
“刚参加工作,尽力而为吧。往后在一起工作,有不对之处,还望多多批评。”
蔡玉馨指着孙伟南说:“你看看,你看看,孙老师还那么客气。”
孙伟南把一些整理好的文件递给蔡玉馨:“蔡老师,这是护理培训班的教学计划及课程安排的草稿,不知道合适不合适,请你看一下,不对的地方,咱再改正。”
蔡玉馨握着文件,笑嘻嘻地问孙伟南有没有女朋友。孙伟南说没有。他现在没有心思谈这种问题。
蔡玉馨拿腔拿调地说:“嘻嘻……,医院那么多女孩子,她们的要求蛮高哩。我想大学生应该没问题。我很乐意给人帮忙的。卫校这里也有几个女孩,她们说嫌你嘻嘻……,模样差点儿。”
孙伟南两手一摊:“怎么样?人贵有自知之明嘛。”他又装着无可奈何地说:“没办法了,这辈子恐怕要打光棍了。”
“怎么会呢?”蔡玉馨打量着孙伟南,响亮地说:“我就觉得你并不像她们说的,挺帅的嘛。嘻嘻……”
孙伟南一时很不好意思,欲言又止。他觉得自己有好多事要做,但不好冷落蔡玉馨。
“孙老师,”随着一声清脆响亮的叫喊,官运道过来了。这几天,官运道对孙伟南很亲热,很有好感,有事无事总爱往孙伟南的宿舍跑。“哦,蔡老师也在啊。我和孙老师很谈得来,我们俩在一起随便惯了。蔡老师您不介意吧。”
官运道亲热而又报歉地说。“那儿啊。没关系的。嘻嘻……”蔡玉馨的脸上一直保持灿烂的笑容。
官运道好像很着急,说:“你们俩都在这儿,护训班马上就要开学了,我还没有教科书,不知道是不是还用以前的老教材。如果还用老教材,我就不再费力了,早点作准备也好啊。”
孙伟南说:“我正和蔡老师商量呢,马上把教材发下去,基础课教材还用乡医班的,洪校长讲把那些没用完的教材用完再说。”
“好,好。那蔡老师孙老师你们说话吧,我不打扰您了。”说完,官运道一阵风似地离开了房间。官运道走后,蔡玉馨又说了些柴米油盐的琐碎小事,孙伟南只好耐着性子听。约莫半小时过去,蔡玉馨才高高兴兴地告辞。
官运道从孙伟南的房间出来,便兴致勃勃地唱了起来:
想当年与曹兵大战赤壁,
立下了盖世功威震华夷。
荆州城乃军家必争之地,
刘玄德统兵马如虎添翼。……
这位看上去乐喝喝的人,实际上心里并不轻松。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有四个儿女,大儿子快十岁了。全家就他一人在外工作,老婆在家忙了地里忙家里,有时还要扶持年老体弱的公公婆婆。他现在一个临时工,每月三十多块的收入,要养这样一家人,真是够困难的。老婆又黑又矮,虽然模样不怎么样,但粗粗壮壮、门墩子似的,长年累月风里来雨里走,连个感冒都没有,且不管多苦多累,从来都乐喝喝的。结婚十几年来,她和官运道相敬如宾,和公公婆婆相处得也很好。在农村,能遇上这样好品行的媳妇,可算得上是他官运道的大福了。
官运道聪明过人,在上学方面却不行。在学校只顾调皮,差一点连个初中毕业证都没混上。他在为人处事方面,在待人接物方面,在官场交际方面,他驾轻就熟,可以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险些连初中都不能毕业的他最后却传奇般是个像模像样的高中生,在卫校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中,不论是老郁,还是洪校长,不论是李志明们,还是一般职工,还没有人对官运道说“不”的。
官运道很后悔没有很好地上学。他自己也认为他的脑瓜相当聪明,甚至比那些大学生还要聪明。他相信,假如在学校少点调皮,多点学习,说不定他今天也能堂而皇之地考上大学。下学后,他凭着机智和聪明,很快就跟人学会了针灸,接着又在大队的推荐下,在卫校卧薪尝胆地苦读了一年。他刻苦学习的劲头,感动了郁校长,和那几个开后门的学生一起留在卫校做了临时工,先在门诊当医生,后来又让教学。几年来,他教的那门课差不多都能背下来了。熟能生巧,学生一致认为官老师教的最好。在平时,他在接触人时,那看似轻松的笑容后面总让人看到他小心谨慎的影子。多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同事们认为他干得不错,学生们称赞他是一个好老师,病人们说他是一个好医生。从这些里面,他好像看到了光明和希望。他巴望有朝一日能够转为正式工,当上官,能够出人头地,家里也能过上好日子。就是这个精神支柱,激励着他坚持不懈,多做事少说话,向既定的目标迈进。有时也为家里的一烂摊子发愁。这样的难受日子什么时候算到头啊?他心痛自己的老婆,他牵挂年老的父母,他担心几个不懂事的孩子。他知道,眼下过多的考虑这些,会使他对生活和事业丧失信心。他现在要做的是,如何把这些压力变成动力,促使他信心百倍地继续努力。
孙伟南来到卫校,使官运道心里感到不是滋味。一种他从未有过的危机感。但仔细想一想,不就添一个年轻人吗?有什么可怕的?可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自觉的莫名其妙的怕。也许是出自本能,他一想起孙伟南,就感到有一种压力和威胁。本来,他觉得孙伟南和以前那些大学生一样,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只要像往常一样,轻轻松松地就能在工作和业务上超过他。官运道自信地认为,在教学上,孙伟南肯定不如他;在看病上,那些病人根本不让他一个年轻孩子看。要不了多久,事实会告诉新来的洪校长:卫校需要依靠的不是孙伟南,而是官运道!十多天后,种种迹象表明,孙伟南非同于那几个娘们儿,甚至比向艳林还厉害。孙伟南埋头工作的样子,时时在他脑海里出现。这家伙不是等闲之辈!官运道不由得感到脊梁沟发凉:如果在工作和业务上比不上孙伟南,他那雄心勃勃的计划就要成为泡影,他这个临时工还要无止境地干下去,甚至不知道哪一天会被赶回老家!他没有后台呀!那天开会洪校长讲的话,更证实了他的判断。他心里陡然升起无明业火:本来我满怀信心地往前走,却冷不丁来了个拌脚石!不错,孙伟南就是他官运道的拌脚石,就是他官运道的克星!这几天,由于生闷气,官运道的脸显得更瘦更长了,也更黑了。怎么办?认输吗?不!现在,聪明而又气量狭小的官运道失眠了。他在开动脑筋,思考着如何与孙伟南较量,甚至如何让孙伟南一败涂地。当经过深思熟虑,他觉得心中有了眉目之后,心里也感到轻松了很多。失眠,使他眼熬得又红又肿,眼圈乌黑。
为了表示轻松,他又引亢高歌起来:“立下了盖世功威震华夷……”官运道边唱边关上房门,手拿一本薄薄的破旧的已经发黄的书,用手划拉几下黑亮的偏分头,步履轻松地走来。他那细长的八字眉下,一双三角眼透着几分机灵。一身银灰色的中山装上边,风纪扣整整齐齐地扣着,尖头皮鞋擦得黑亮,使整个人看上去又漂亮又精神。当他走到孙伟南的门口时,响亮地叫了一声:“孙老师!”见门开着,就走进房间。
孙伟南正在备课,见官运道过来,就放下手中的笔,热情地迎上去:“官老师,坐吧。”
“你正忙啊?”
“不忙。没有事,觉得很无聊。”
“那咱们出去转一转吧?”
“好。”
孙伟南见官运道拿着一本书,也把正在备课的教科书拿着。二人一前一后向外走去。当走到门诊时,官运道很热情地跟大家打招呼。他们走出大门,便顺着乡间土路向东走。
偏西的太阳,柔和地照在身上,和缓的风迎面吹来,使人倍感清爽。田里的禾苗一片油绿,路边的小草露出嫩芽,一排排柳树枝条吐翠,春天已经来了。
他们慢慢走着。
路边的池塘里,清凌凌的碧水映着蓝蓝的天,几只寒鸭戏水,水面上泛起道道涟漪。他们沿池塘拐向南,过了池塘是一道高高的土岗,在阳光下泛着红光,像一座巍峨的小山。他们沿着土岗间一条蜿蜒的小路,曲曲折折向上攀去。到了岗顶,天地更加开阔了。
“咱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吧,”孙伟南说。
“好。”官运道应着,在一个稍微高起的地方坐下。
此地背风向阳,向西一望,卫校、防疫站、粮库尽收眼底,一排排建筑物整齐地排列着,煞是好看。孙伟南欣赏了一下美丽的风光,便找一个离官运道不远的地方坐下,打开书,认真地看着。在这地方看书,空气又新鲜,风光又好,怎么以前没有想到呢?
“孙老师,你来时间虽不长,可我觉得咱俩很合得来呢。”官运道没有看书,笑容满面地说。
“是啊,”孙伟南还在看书。
“刚来的时候,猛一见你,觉得你很可怕,有点怯你。”官运道低低的、细细的、笑咪咪地说。
孙伟南看了一下官运道,放下书,笑了笑说:“我那么可怕吗?怕我什么呢?”
“我也说不来。好像有那种‘你熊吧,我揍你!’的样子,还有那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气势。”官运道戏谑又带讨好似地说。
“我有那么伟大吗?不过,我自己清楚,容貌丑陋,令人生厌。太对不起观众了。简直有点污染市容。现在呢?”
“呀,哈哈……”官运道忍不住笑起来,那样子,真像一个女人。“孙老师,真想不到你那么风趣、幽默。时间一长,跟你接触多了,真的感觉不一样,你是个大好人!像个大闺女。”
孙伟南调皮地说:“大闺女?哦,坏了,这不阴盛阳衰了吗?麻烦,男子汉大丈夫像个女人。同性相斥,异性相吸。谁家的姑娘愿意找一个太监样的男人呢?惨,惨不忍睹。”
官运道笑得更厉害了,前仰后合。又“哎哟,哎哟”直叫肚子痛。官运道好不容易止住笑:“真的,越说越觉得咱们对脾气。咱俩一定能成为好朋友。”
“我啊,虽说读了几年书,可没多少出息。我是大傻瓜一个,榆木脑袋、直筒子,从不会藏着掖着,有时一遇到不对头的事,脑子一热,就冲动起来。所以说,刚踏入社会,没有经验,不会处事,我真害怕自己做不好。说真心话,官老师,你可要多担待点,多包涵点,多帮助小弟啊,小弟我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还望你多批评。在此,小弟拜托老大哥您了!”孙伟南双手抱拳,真挚地说。
官运道一把拉住孙伟南:“不要客气,一客气就见外了不是?”他往孙伟南跟前靠了靠,郑重地说:“其实,我也感到自己什么都不会,知识很贫乏,靠自己摸索着学点东西,很费力。在这点上,能够得到你的帮助指点,我觉得也很高兴。既然咱们成了好朋友了,就彼此互相帮助吧。”
接着,官运道很有兴趣地跟孙伟南谈了卫校的情况。说洪校长才来没多久,前任校长老郁现在是药检所所长。老郁是个老实人,不太注意工作方法,有点小心眼,不相信人,加上没有魄力,所以卫校的情况太糟了。李志明(大家叫他老扪)、老霍(就是霍世福)、郑汉强等人,老给他制造麻烦,几乎使他无法工作。可能是干不下去了吧,卫生局就把他调走了。
不知不觉中,太阳快要落山了。西边的天空出现了红彤彤的彩霞,煞是好看。官运道和孙伟南下了高岗,回到卫校。他们虽然拿了书,一点儿也没有看。
几天来,官运道就是这样不厌其烦地找孙伟南说话,不是在孙伟南的房间成天的闲聊,就是约孙伟南到校外散步。两个人谈话的内容也很多,卫校的方方面面、家里的琐碎小事,还夹杂着下流地谈一些男女之间的问题。从官运道那里,孙伟南知道了那平时不爱多说话的季若仙原来还有很多风流韵事,那总没见过面的向艳林是那样心歪,那来时热情帮助自己的事务长却不是好人,……有时候,官运道像很随便似的提一些医学方面的问题,有些甚至是从杂志上看到的问题,请求孙伟南帮助解答。孙伟南按着在学校学习和在临床实习中所学到的知识,认真地解释。每当孙伟南很清楚地解答一个问题时,官运道都深深地点点头,皱着眉头笑笑。对有些杂志上面提到的尚在探讨的问题,孙伟南也直言不讳地说自己也没有搞清楚,在医学科学方面是刚刚入门,有些东西了解得确实很肤浅,今后一定要不断地学习和钻研。况且医学科学和其他科学一样,是不断发展和进步的,现在掌握的东西,要不了多久,就显得落后了。官运道得意地笑笑。“你也有不会的时候啊!”他心里这样想。
这天刚吃过早饭,官运道又来找孙伟南,说想邀孙伟南他们几个上街玩玩。如果在医院,那该是最忙的时候,也是积累临床经验、钻研业务的大好时候。可是,他孙伟南却在这儿令人痛心地消磨时光!但初来乍到,他又不好意思拒绝好友。这个时候,孙伟南也确实把官运道当成好朋友了。是啊,自孙伟南到卫校以来,还没有人整天和他在一起玩得那么开心、谈得那么多呢!人,最怕的就是寂寞和无所事事了。玩就玩吧,管它哪!孙伟南只好同意了。于是,官运道叫了同室住的程东风,三人一起,骑上自行车,一路说笑进了城。
走到大十字街,官运道说想去照相馆合个影。程东风说大家在一起不错,照个合影相也好。就进照相馆照了相。官运道看到照相馆内挂着的西装,又要求照一张穿西装的照片。大家都不会打领带,就请摄影师帮忙给大家打领带。大家穿上西装,互相笑着说,成了外国商人了。照完相,程东风说要整理一下头发,他们便一起朝一家国营理发店走去。
面东背西,门朝大街的国营理发店里,热气腾腾。理发师们忙着理发、洗头、吹风,电推子、电吹风的嗡鸣声、人们的招呼声、洗头的哗哗流水声,交织在一起,喧闹异常。除了理发的,还有很多坐在椅子上等待理发的人。
官运道一进门,就响亮地招呼起来:“福娃,忙着呢?”
“来啦,这边坐。”一个肤色潮黑、身材瘦小的理发员笑着应道。
三人并不急于坐下。透着精明的官运道站在靠近福娃的镜子前,边梳理头发边关切地问:“没顾上回家吧?”
福娃给人洗着头,气喘吁吁地说:“小孩他爷看着,没什么牵挂的。”
孙伟南随意地问福娃:“嫂子不在家啊?”福娃抬头看了看孙伟南,没有出声。
官运道忙对福娃说:“这是刚分配到卫校的大学生,是老实人。”又转回头对孙伟南耳语:“他老婆去世半年多了。”
孙伟南面带愧疚地小声说:“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一阵沉默。福娃给一个人理完了发,官运道坐在椅子上。福娃把布单盖在官运道身上,说话声音带着喘鸣:“这日子啊,说快也快,一晃,她已经走了半年多了。我也习惯了。她活着也是受罪,死了倒也解脱了。咳,咳!”
“大难过去,必有后福。凭你这把好手艺,不难找一个好老婆。”官运道恭维地笑着说。
福娃揉了一下鼻子:“老婆是好找,要找一个好老婆,难着哩。我这一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还有两个孩子,好的谁瞧上眼啊?我是知足的,随便找一个能带孩子看家暖被窝的,比猪强就行了。”福娃又揉了一下鼻子:“可我又想,我怕俩孩子遭罪。女人心不好猜呀!眼下他爷爷身体还结实,由老人带着,我心里踏实。就这样凑合着吧。等两年,孩子大了,就好了。”
程东风安慰说:“放心吧,福娃,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孩子长大一定很争气的,将来说不定能考上清华大学。”
“咱不指望那个。咱坟里没那根蒿子。长大了能拉车就行了。”
官运道讨好地说:“我看你那小家伙,很有志气,长大了一定有出息。”
福娃扭过头去,咳嗽了一通,吐了一口痰,用手擦了擦嘴。
孙伟南很关切地说:“咳嗽成这样啊!这位老兄,你的气管炎不轻啊,得抓紧时间看一看。”
福娃头也不抬,边帮官运道吹风,边淡淡地说:“看了,什么样的医生、连祖传的中医都看过了。中药、草药、土方、洋方都用过,钱也没少花,就是好不了。要说有点效,还是西药,吃过就好,不久又犯。眼下我都不想治了,实在不行就吃点药。咳,咳!”福娃那枯黑干瘦的脸上冒出了虚汗。
孙伟南着急地说:“就是这样,也不能再拖了,应该抓紧时间看病,要不然很麻烦的。”
福娃仍然面无表情地说:“没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其实,有些事也不必太认真。这病就这样,你把它当成病看了,也不知道有多重了,你不把它当回事,也就无所谓了。也可能不知不觉就好了。”
官运道虚意应承着说:“是这样,是这样。东风哥近日学了一套封闭埋线技术,治疗气管炎效果不错哩,你抽空去试一试吧。”程东风谦虚地笑了笑。
官运道吹完风,从椅子上下来,对着镜子照了照,果然,漂亮的新发型使人更潇洒。程东风问孙伟南理不理发,孙伟南说刚理过不久,不理了。程东风说:“别客气,都是自己人了,在这理发不要钱的。”
孙伟南说:“不要钱我也不理。真的不用理了。你理吧。”
程东风不再推让了,坐在椅子上:“帮我拉拉火钳吧。”
福娃帮程东风蒙上布单,一边忙碌一边说:“运道哥,你们把卫校承包了算了。”
官运道坐在凳子上,笑笑说:“你净说笑话。”
福娃挺认真地说:“我不是说笑话。我看这卫校论技术真赶上你们俩的不多。”
官运道说:“要承包也轮不到咱那,那里大学生那么多。”
福娃像是深有感触地说:“大学生怎么样,我看大学生没什么,理论上一大套,呱啦呱啦没用,治病救人,讲的是技术,经验。咳、咳,——吐!要讲真才实学。运道哥、东风哥,没说哩。没有进过大学门,肚子里学的东西多,就让人服。卫校我看了,在看病上行的,只有您俩!听说,运道哥课也讲得好。”
官运道得意忘形地说:“其实那些大学生就是没学多少东西。”说完自觉不妥,有点惊慌地看了看孙伟南,遮掩似地拍拍身上的尘土。
“我就说嘛!”福娃接上去说。
福娃给程东风理好发,拿几把铁钳放在火里烧。瞅了一下孙伟南:“刚毕业的?”
“嗯。”
“怎么没有去县医院哪?”
“咱县医院没熟人,人家叫去哪就去哪呗。”
“现在是有人好办事啊!自古道朝里有人好做官,现在当官的有几个不富的冒油?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了,当官的一个比一个厉害。看看县城周围,哪一个漂亮的小楼不是当官的?老百姓现在办点事,是真难啊。办什么事不给当官的送礼?你不请客送礼,他就不给你办事。咳,咳。我们那的大队支书,年年往公社送礼,猪肉、牛肉、小磨油……整箱、整车的送,结果怎么样?他那儿子,——笨的像个猪的儿子在公社派出所当了一个什么官。你看现在他家的大院,比城里的小洋楼还阔气。唉,老百姓啊,永远都是受罪的命,还受不清的窝囊气。”福娃一边喘着气发着感慨,一边拿起烧红的铁钳,在程东风的头发上拉着。头发在火钳的夹持下发出“啪吱啪吱”的声响,一溜轻烟夹着一股特殊的焦煳味弥漫在室内。不大一会儿,程东风的庄重飘逸的大背头整好了。
福娃用工作衣擦了一下脸上的汗,说:“运道哥,给我整一壶蒸馏水好吗?”官运道用眼在福娃脸上扫了一下:“好,——好。”
回卫校的路上,官运道低声对程东风说:“福娃这人儿真是,才拿走一壶不久,现在又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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