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农村，那时没有幼儿园，我五岁就上学了，是父亲托了熟人，讲了好话，把我弄进去的。
五岁，毕竟太小了。那时我连铅笔都拿不稳，几个星期过去，连“一”字也划不平。但我遇到了好老师，善良的、真正的老师。朱老师，其实是为下乡知青，班里所有文化课都由她教。
我这样的情况，朱老师很着急，几次对我爸爸说，孩子太小了，还是先回家，明年再来。可爸爸不答应。
于是，放学以后，朱老师经常把我一个人留下来，先让我自己补课，朗读、写字。她吃完晚饭，过来检查我的作业，然后趴在我的身后，我就在她怀里，她扶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帮我练写字。
她说话吐出来的口气，是那么香，我一辈子都记得，那是肉的香味，真香啊！我喜欢她这样教我写字，我喜欢学习！
那是一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虽然在农村，却经常吃不饱肚子，虽然养猪，却很少能吃到肉。一针一线都是财产，一张纸头都很珍贵，我练字的本子，都是朱老师额外贡献的，我很珍惜。
熬过了一年级，从二年级开始，我突然开窍了，成了班里读书最好的学生。
我热爱班级，热爱劳动。每天放学以后，我们都要打扫卫生。那时都是泥地，洒完水，再扫地，还是尘土飞扬。有一次，和我一起搞卫生的两位同学在教室里玩骑马，评比卫生的老师马上就要来了，我一着急，从后面推了他们一把，结果一个同学的牙齿磕出了血，被老师家长臭骂了一顿，我感到很委屈。
我们的学校原来是一个祠堂，规模很大，里面有鱼塘，还有天井。夏天大雨以后，有时天井的下水道就会堵住，我会冒着雨跳进污水里，用手去把垃圾摸出来。
劳动课，学校组织支农。有一次，我们去割稻，每人拿一把锋利的镰刀。我和别人比赛，结果刷的一声，镰刀割到了左手小指，血汩汩地往外冒，只觉得霍霍的疼，很大一个口子，我已经不记得缝了几针。至今伤痕还清晰可见。
朱老师很喜欢我。有一天她给了我一张表格，叫我拿回家让爸爸填，说要推荐我加入少先队。我是班里第一个被推荐的，那时一个学期一个班只有一两个名额。我欢天喜地地拿回家，让爸爸填好交回朱老师。
学校开大会颁发红领巾，我竖起耳朵等着校长报我的名字，可是没有我。
我的家庭成份不好，可没有人告诉我。朱老师开始几次都是勉励我继续努力，不要灰心。后来有一次，她悄悄告诉我，我爷爷是坏人。我从来没见过我爷爷，回去问爸爸，他怎么搪塞我的，我已经不记得了。
可奇怪的是，朱老师照样每学期叫我填表格，照样没学期给我的都是失望。但是我一生感激她。
后来，我知道了，是学校贫下中农管理委员会的主任每次都不同意。朱老师每次让我填表，他们给朱老师很大的压力，但朱老师从未屈服。
我也知道了，爷爷是黄埔军校通讯班毕业的，后来做了军官。奶奶师范毕业，却一直没有工作。我读大学的时候，爷爷回来了，非常慈祥的一个老人。
四年级我的班主任换成了王老师。王老师也是一位知青。
那一年国家反击右倾翻案风，小学也组织学生批判，写诗，写文章。我写了一首诗，只记得都是押韵的，读起来铿锵有力。学校把它贴在大礼堂的墙上，王老师比我还开心。其实，一个小学生懂啥啊？
批判文章，是我爸爸帮我写的。我父亲农中毕业，就是便劳动，便读书的那种，在农村算是秀才了。我喜欢读书的习惯，主要是受他的影响。
那篇文章在学校里引起了轰动，老师们都赞叹不已，这是我第一次作弊。再加上我的学习成绩好，校长居然决定召开一次全校大会，让我交流学习经验。
交流材料还是我父亲写的，这是我第二次作弊，也是最后一次。面对台下四五百位同学，玩我非常紧张。有些成语其实我也不懂，比如温故而知新，融会贯通之类，我读地磕磕巴巴的，满头大汗。
后来，校长在学校的宿舍上吊死了，只知道他也是城里来的。学校贴出了“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的标语。学生们除了怕走近那个房间，一切还和原来一样。
我成了学校的明星，但红领巾照样没能戴在我的脖子上。贫管会主任放话，让我读完小学就回家放牛去。父亲知道后，坚定地对我说：“只要你有本事，我保证你一直读下去。” 掷地有声！我相信父亲的。
放学以后，王老师经常叫我到她家去玩，还有他的一个外甥。老师的爱人，姓朱，是为技术工人，我们叫他朱老师。王老师家里条件比较好，她常给我们弄吃的，对我们来说，也是奢侈的享受。朱老师很聪明，他喜欢出一些智力游戏题给我们做，诸如一根绳子折几折，放到井里去这类的。
后来，四人帮垮台了。学校没让我填表，就把红领巾给我戴上了。学校的学习气氛一下好了起来，县里组织学习竞赛，如果得奖，可以迁户口，转到城里的初中上学。王老师很兴奋，对我寄予了厚望。
我们学校去了三个同学，王老师的外甥、一位女同学，还有我。结果，两位男同学都名落孙山，那位女同学得了奖，并进入了县四中。王老师可难过了，甚至都有责备的意思。但很快她又一如既往地关心、爱护着我们。
三年以后，我们三位同学相聚于同一所省重点中学，大学则奔向了不同的城市，四年以后，又都回到了省城，相聚在一起。
小学的两位老师后来陆续回城了，被安排在商业系统工作。
我和王老师的联系一直没有中断，在我上高中和上大学的来回路途中，经常在她家落脚。每次她都要给我准备葡萄干、麦乳精和酥饼之类的让我带到学校去。有时赶早上的火车，头天晚上，我就住在她们家。
上天不开眼！王老师的第三个女儿，一出生就是个傻子。王老师夫妇对这个女儿一点也没有嫌弃，一直悉心照料。现在王老师夫妇已经70多岁了，傻女儿也快50岁了。
前年春节我去看望王老师，她和爱人都很健朗。她还像以前一样，给我准备很多吃的，一定要我带上。
朱老师正好出去度假了，没碰上。但我心中一直挂念着她，她呼出的那股香气，我一辈子也不会忘。
王老师和朱老师对我的影响是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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