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蔡今晚已经打了第五通报警电话，原因是老有业主把车停在消防通道上。社区民警怒火中烧，质问物业经理怎么搞的。
“真的没办法，地下车库还在装修，地面车位数量也紧张，业主们实在没地方停车。”
“那就想办法内部矛盾内部解决，老是报警干什么！难道要把派出所的车位给你们吗？！”
被教育完的物业经理气冲冲地打电话到门卫室。
“你这个家伙怎么死脑筋不懂变通？如果再报警就马上给老子卷铺盖滚蛋！”
老蔡四十岁开始穿上这身保安制服，十年了，从来没有改变，他热爱这份工作，用他的话说，军人，警察，保安其实都差不多，就像保卫国家，保卫城市，保卫单位，之间只有两个字的差距。
十年来他撵转过工地，学校，商务园区，上个礼拜才来到这个小区当门卫。直到老婆去世，自己走出农村老家之前，老蔡都是住在老家的土瓦房里，眼前虽然是个拆迁小区，但在他的眼里已是不得了的“高档”场所，望着足足有二十八层高的楼房，他觉得壮观，深受震撼的同时也感到些许悲戚，那些不好的回忆在脑海里堆叠成一块，和眼前的钢筋水泥一样坚固。
晚上十点二十分，老蔡点燃一根利群，吞云吐雾间发现原本雾似轻纱的二手烟在昏黄的灯光下竟变得妖娆持久起来了，他觉得好玩，于是看着烟雾发呆。小区刚交房不久，入住率不高，此时早已不再有车辆和行人进出，四周寂静的空间聚集在一起，慢慢放大他心中的空洞。回忆就在这时突然涌现，他不愿意去想，可对方来势汹汹，根本无处安放，只能任由它们随着烟雾袅袅上升，然后跨过清凉的夜风，穿透寂静的黑夜，最后停在五年前的那一天。
老蔡那时候刚到工地当门卫，其实他打心里不喜欢这地方，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人越多的地方就越容易出乱子，第二，满是灰尘和汗臭的空气让他觉得难以接受。他是个老农村了，老思想根深蒂固，觉得穿制服的就是比穿工作服的体面，自己竟然给一帮农民工服务，三个字，没面子。
老蔡之所以愿意留在这个工地，完全是因为这里的厨师，黄琳，她干活麻利，烧饭好吃，烈日当头，甭管那些工人们再如何汗流浃背，再怎么咒骂“吸人血”的包工头，只要一提到黄琳，黄大姐，脸上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表情，显示出一副四季如春的常态。时常有工人调侃，要不是因为黄姐烧饭够份量，口味够地道，自己早卷铺盖跑了。
而老蔡并不迷恋黄琳的手艺，看到黄琳的第一眼，他就觉得对方像自己死去的老婆，后来听说她也丧偶，这让他感到她是自己的同类，就像一头狮子穿越了大半个草原终于看见了另一头狮子，而不是一头狮子遇见了一只猎豹或一条鬣狗。
在春节放假前的最后一顿晚饭，他终于鼓起勇气搭讪。他说，你烧的鱼真好吃，她抬起头看向他，眨了眨眼睛说，谢谢。这是第一次有人特意单独来夸自己的厨艺，她察觉到他的心思。
老蔡的勇气点燃了这段感情的导火索，只可惜引线的另一头不是持久柔和的蜡烛，而是绚烂在弹指间的烟花。两方的儿女都不同意他们结婚，不过他们没有因此生气，反而增加了在一起搭伙过日子的默契和决心。这对夕阳恋有一个共同爱好，抽烟。他们都上了年纪，早已没有年轻时的激情和体能，于是抽烟就成了两人最亲密，最频繁的互动。因为没有领证，老蔡和黄琳要分开过年，分别去和远方的家人团聚，老蔡说，那我想你了咋办？黄琳说，想我了你就抽烟。
两人相识的第四个春节前夕，工地的建设也进入尾声，那天黄琳正和另一名厨房大姐一起坐在太阳下织毛衣，脸上的笑容比照在身上的阳光还要灿烂，黄琳手上的工程进度只剩下一截袖子，她本是想给老蔡一个惊喜，没想到那老东西眼睛尖，提前发现了，回想那天，老蔡脸上绽出一个笑，喜滋滋地说：“这颜色不孬，好地很，好地很！”黄琳自己的心里也乐开了花。
可老蔡最终没有收到这件毛衣，而是永远记住了那天的一条新闻。华展路工地发生安全事故，吊车水泥板脱落，现场死亡人数两名。
他独自在房间里哭了一场，然后默默地忍了下去，就像吃了那么久黄琳的红烧鱼，自己不忍心让她失望，每次都把鱼吃完，每次被鱼刺卡住喉咙，都不动声色，悄悄用力咽下去。喉咙一定会留下细小的伤痕，但那是看不到的，看不到，就等于没有。自己和黄琳没领证，没领证就是没老婆，既然没死老婆，那还伤心什么呢？
那么多年，老蔡就是用这种方法来消解自己遇到的种种不快。看不见，就当作没有。一个人活在世上，是需要消耗掉种种不快的，你消耗不快的能力，就是你活下去的能力。曾经在四十岁老婆离去，一次酒醉又醒来之后，老蔡面对着窗外没有尽头的夜，默默地弄明白了这么一个重大的道理。
老蔡走出门卫室，来到消防通道前，用手在旁边的绿化带刨出一个小坑，随后又点燃一根香烟，拨动泥土，把烟立上。
当年的工地如今已成为小区，老蔡确信自己没记错，一定就是这个位置，这个已经变成消防通道的位置，黄琳就是坐在这里，晒着太阳，绽着笑，一点一点编织那件属于他的毛衣，此时的他真想挖地三尺把那件毛衣找出来。
2023年10月16日，写于上海张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