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有一对小情侣来这个无人村玩。那时候他们因为之前耽误了时间,到无人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天空的蓝色正在渐渐加深,西边的云彩呈现出深红浅红的恬静之感。那个时候无人村的游客们都在三三两两地往外走,男朋友对他的女朋友建议,就快要天黑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但是女朋友不同意,我们明天就要坐车回去了,今天不玩就没有机会再来了,我还从来没有到无人村看过呢。男朋友劝不住固执的女朋友,便和她一起从山顶往坐落在山腰之际的无人村走。他们沿着长长的灰色台阶往下走。”
“暗灰的云朵在他们的头顶悄然飘过,一座座古旧的荒凉房屋在繁密葱茏的青草绿叶之中沉默地等待天黑,这些房屋的斑驳墙壁上都爬满了野生藤蔓,杂草从各个窗口爬出,还有林木直接穿顶而出。这些房子就像是被丛林捕获的猎物般,在盘错杂生的枝节咬噬里,循序渐进地瓦解和消亡。他们一边往下走一边与这些时光遗老们对视。天色越来越暗,男朋友看着这些黑洞洞的屋子,感到有些不安,他对女朋友说要不我们现在回去吧,但是女朋友不肯,还要继续再往下走。”
“于是他们继续走,昏黑的天光如同一个偌大的钟罩,将万物渐渐禁锢。所有的老房子此刻都像是敞着一张黑洞洞的大口,以阴暗的神情和猜忌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使人莫名感觉一种模糊的敌意和怨愤,环绕的绿树在看不见的凉风里发出飒飒的声音,有不知名的飞虫在他们的耳边摩挲而过,甚至在他们皮肤上留下翅膀的震颤。他们还在往下走,往村庄更深处走,就像是但丁在往地狱深处里走,但他们的面前没有引导的名师,只有闪闪烁烁的风和惴惴不安的脚步。”
“等到月亮披着一层浅黄的光晕出现在他们面前时,男朋友再次对女朋友说我们回去吧。女朋友抬头看了看月亮,淡淡的银色月光将整个无人村温柔笼罩,静谧的晚上,绿色的树,古灰色的老屋,无人的村庄,空荡的风。女朋友转头对男朋友说,好安静啊。男朋友刚想说什么,距离他们最近的屋子里突然发出咚的一响,如有重物坠落。他们当然吓了一大跳,面面相觑,然后无言而迅速地转身往回走,彼此紧握的手在不住地颤抖。”
“魔鬼的花束就在此刻明目张胆地在月光之下铺张开来。他们惊恐地发现脚下的台阶正在无限地拉长,没错,不是他们的幻觉,是实实在在的肉眼可见的拉长,就像一个小孩拉扯口香糖一样,在明晃晃的月光下越拉越长,变成一条往晦暗夜色里不断延伸的白色铁轨,而他们是失去方向和定位的列车,在恐惧和慌乱里跌跌宕宕地往前冲撞。”
“他们拉着手往上奔跑,月光和房屋都变成恐怖的魔鬼在追逐着他们,他们觉得自己就像在聚光灯下的小丑,被黑处的犀利目光紧紧缠绕,无论怎么挣扎狂奔,他们都跑不出这个邪恶的四方舞台。极度的恐惧和疯狂的奔跑令他们气喘吁吁,眼前的台阶还在不断延长,就像魔鬼的把戏,他们走进了地狱的圈套。”
“正在他们绝望的时候,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无人村的荒废老屋,竟然烟花从屋顶往上盛放,这些老屋就像变成了一个个烟花筒,而白色月光变成点燃它们的火把,一朵朵银色的烟花盛开在幽深的夜空。没错,那些烟花都是银色的,亮晶晶的银色花瓣,一朵一朵接连不断地绽放在他们头顶。他们惊恐万分地看着这些阴森森的烟花表演,只觉得摄人的寒气贯穿了身体,他们紧紧拥抱着彼此,女朋友终于大声哭了起来,男朋友看着那些无声而诡奇的烟花,突然觉得它们如同一个个银白的头骨,在暗夜里肆无忌惮地狂笑。”
男生讲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沈菲他们一时也沉默着。一会儿,沈菲睁着大眼问:“然后呢?这两个人之后走出来了吗?”
男生喝了一口冰可乐,抿了抿嘴,说:“第二天早晨时,新进的游人在无人村的入口处发现了昏倒在地的男孩,以为要送医院,结果用手一推男孩就醒过来了。男孩一直追问大家关于女孩的消息,但没人发现女孩的踪迹。男孩报了警,和搜寻警察一起在无人村到处寻找,几乎找遍了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草丛,但没有女孩的踪影。男孩跟警察、家人和友人讲述自己的经历,但没有一个人相信,都只当他是出现幻觉。男孩很绝望,坐在山岩上惆怅不已。这时有一个老人走到他面前,说他很相信男孩的话。”
“老人瘦骨嶙峋,眼窝深陷,黝黑的手掌青筋暴突,他告诉男孩,能够看到老屋出现银色烟花,是因为十年前的那天,刚好是村民全部乔迁完毕的日子,这个日子就像是一个纪念日,老人说他在这个山上已经住了七八年了,每到那一天的夜晚,无人村上空就会出现银白的烟花,就像在努力重现往日村庄里的灯光,所有的台阶无限地延长,就像在挽留着还徘徊在其中的人们,不给他们离开的机会。说到底,还是这些老屋的执念。”
“男孩惊诧无比,他问那女孩去了哪里呢。老人不急不缓地说,女孩很有可能是被老屋们留下来了,因为老屋们实在太寂寞了,虽说游人来来往往,但一入夜,万籁俱静,没有了人声于灯火,它们感到无比的寂寞。之前也有个人,在夜里走进村庄,刚好也是那个日子,结果没有出来,再也没有出来。老人对男孩说,老屋只需要一个人,在你们之间选择了女孩,或许你应该感到幸运,以后,就再也别来这里了。”
“男孩陷入深长的沉默。那天晚上,男孩隐瞒所有人,再次走进村庄。一夜之后,男孩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百思不解的决定:留在村庄里,留在这座山上,做一个长久的山民。”
男生看着对面一行人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继续说:“为什么他会决定留下来呢?因为那天晚上,他见到了他的失踪的女友。”
沈菲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其他人也都露出惊诧的目光。男生依旧风淡云轻的语调:“是的,他见到了他的女友,就在那天晚上,他在同样的月光下见到了那个女孩。只是那个女孩却再也看不见他,她的神情木然眼光呆滞,就像被抽去灵魂的木偶,就像一个失明的游魂在村庄里胡乱地走动,没有目的地也没有方向,披着一身银白的月光,面无表情地行走。他看着她,只觉得痛彻心扉。男孩也不知道能做什么,至少留下来,还能每晚看见她。”
男生不再说话了,低着头转动手中的可乐瓶子。李想林表情复杂地看看沈菲,又看看高薇,最后还是转向男生,问出他们心照不宣的共同疑问:“难道,你就是那个男孩吗?”
男生没有说话,而是将头转向店外,外面阳光金灿热烈,草木在无风的炎热里凝滞,如同失去水分的僵硬绿色水彩。他们都默然不语,这个时候话语显得尴尬,而沉默更尴尬。过了好一会儿,男生才又转头看向他们,温和的笑容重又挂上他的脸颊,轻轻地点头,说:“每晚当村子里的人都睡下了,我都会上无人村来走一走,其实我每夜都会告诉自己,如果我今夜没有见到她,那么我明天收拾东西离开。可是我每一夜都能看见她,于是也就一直没有走。总觉得如果自己就这样走了的话,好像是一种背叛。”
“啊......这个可真是个离奇的故事了,哈哈哈哈不过你肯定是编来吓我们的吧,看来你果然有当作家的潜质啊。”沈菲笑着对男生说,努力想要打破男生营造的紧张气氛。可谁知男生的目光突然变得凛锐,他盯着沈菲的笑脸,一字一句凶硬地说:“我说的是真话,你不信就算了。”他的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嘴唇也还是那双嘴唇,但整张脸显然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发出危险和警惕的信号。
沈菲的笑脸瞬间凝固:这还是一分钟之前那个温润的男生吗?李想林则将沈菲拉到自己身边,也对男生回之以凛冽的目光。李想林一直都只是把这当个瞎编的故事罢了,没想到男生的变脸突如其来,居然还要摆出一副要当真的架势,根本是莫名其妙。
高薇看着眼前这个样貌平常的男生,直觉上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这番话,但他的神情状态又实在不像是在胡编乱造来刻意糊弄娱乐他们,她觉得他的眼睛既诚恳无比,又虚假至极。她看看沈菲和李想林,他们两个也看向她,三个人的目光都传达出同一种渴望:离开。
当他们三人以吃午饭为借口迅速离开了那家安静小店重回到生气勃勃的阳光之中时,仍然感到心有余悸。那个男生的古怪令他们深感不适,也困惑不解。他们默然地走了一段路,感觉那家小店的阴冷似乎还冥顽不灵地附着在他们身上,使他们尽管走在阳光之下但依然觉得寒气嗖嗖。
沈菲走在前头,终于忍不住回头对他们说:“你们相信那个男生说的故事吗?什么烟花什么女朋友的,你们真的信吗?”
李想林往前一步一手拍在沈菲的脑袋上:“笨啦,当然是假的了,我看那个男生就是在恶作剧,就是故意来吓你们这些小女生的。是不是啊高薇?”
高薇看上去有些茫然:“故事应该是假的,但是那个男生真的很奇怪。就算是编故事吓我们,又何必突然变脸生气?而且最后他的目光,真的很可怕,就像是冰锥一样冷漠刻毒。”
“对啊对啊,我也觉得好奇怪,当时他的眼睛真的是把我吓着了,也太可怕了吧。一点都不像是装的,反而像是他本来的面目,好像之前的温柔更像是装的了。”沈菲非常赞同高薇的看法。
“你不是就是想要碰到这样的怪故事嘛,现在你听到了,又害怕了,你这个胆小鬼。”
“李想林,你是不是欠打啊!”
“不过我们等下吃什么?之前看到上面小镇上有一家当地菜馆,要不我们就去那里吃吧。”
三个人就这样慢慢往无人村的出口走,在越来越轻松的言语里,心情也轻松了起来。
等到三人在菜馆坐定,已经是临近下午两点了,饭馆里已经没有什么顾客,除了沈菲三个人,就只临桌还有一位戴着草编大帽的大爷独自坐着喝酒吃菜。
三个人一个上午都在太阳底下跋涉,中午又受到一些惊吓,现在都饿得饥肠辘辘了。等菜期间,沈菲就大声嚷嚷着“饿死了饿死了”,高薇笑着说:“我大概是1点时候饿得最厉害,现在那股劲反倒好像是过去了,不觉得那么饿了。”沈菲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说:“唉,我早就饿了,本来当时在那个小卖部,打算走时买点饼干面包之类的充充饥,谁知道那个小哥那么奇怪,吓得赶紧跑,哪里还敢买什么东西。”
“唉呀你别提那个神经病了,我感觉他就像是个神经病,神神叨叨的,讲故事就讲故事嘛,干嘛还突然吓人。”李想林喝了一口水,说完之后又再喝了一大口。
“还说呢,你当时不也被吓着了,现在骂他神经病,虽然他是很奇怪,但我总觉得他也不像是什么坏人吧,不过他说他在山上已经住了快三年,是不是真的啊?”
“我觉得像他这样的年轻男生,如果确实是长期住在这样荒僻的山里的话,应该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的,无缘无故住在这里总觉得怪怪的。”高薇刚说完,沈菲又叫起来:“啊,会不会那个故事就是真的呢!其实细想一下那个故事还有点浪漫,男朋友对女朋友的痴情,还有无人村的烟花,延长的台阶,老房屋们的挽留......哎呀都是那些村民不好,干嘛要迁徙嘛。”
李想林看着沈菲,故作长叹状,语气惋惜地对高薇说:“怎么办,我们好像带了个神经病出来玩?我倒是觉得她和那个小哥还蛮般配的,要不让他们一起守着可怜的被抛弃的无人村好了。”
“李想林,你真是欠打!”沈菲扔起一个拳头就往李想林身上捶,李想林大喊着救命啊往邻边闪躲,却一不小心撞到了邻桌喝酒的大爷,大爷手一抖,“哎呦”了一声,杯子里的白酒全部洒在了灰色短袖上。
三人傻了眼,回过神来赶紧向大爷道歉,李想林也拿着纸巾帮着大爷擦拭身上的酒水。好在大爷不是一个刻薄之人,也没责怪他们,只是说没事没事。
李想林倒是很觉不安,一个劲地道歉,还坚持要再请大爷喝一瓶酒。大爷笑着摆摆手,把头上的大草帽摘下来放在桌上,李想林看见他的皮肤黝黑眼窝深陷,剪得很短的平寸头已经花白。大爷笑着对他说,不用了,你的好意大爷心领了。
“高薇,我们吃完饭去哪里?我看到攻略上说灵崖和赤练顶都是看日落的好地方呢,不过灵崖要收费,赤练是免费的,但观看效果不知怎么样。”沈菲一边刷着手机页面一边对高薇说。高薇也表示自己不清楚,但李想林倒是觉得既然要收费,肯定是效果更好的,应该去灵崖。
旁边的大爷听此笑了笑,转过身对他们说:“小家伙们,我倒是给你们一个建议,去赤练。两个地方效果是完全一样的,而且收费,其实从下个月开始,赤练也要开始收费了的。”
“这样嘛,大爷是本地人吧?”
“哈哈我当然是本地的,我就住在无人村那座山上,就是你们刚好下来的地方。”大爷抿了一口酒。
“咦,大爷怎么知道我们刚刚是从那里下来的?”沈菲探过脑袋奇怪地问。
“我想应该是大爷刚刚听到我们在说那个小卖部的事情吧。”高薇若有所思地望着邻桌瘦削的大爷,低眉停顿了一会,又抬起眼问:“大爷,你既然住在那座山上,可听说过那个小卖部男生的事情?他所说的无人村烟花,大爷见过吗?”
大爷又抿下一口酒,连连砸巴了两下嘴唇,也不特意转过头看他们,自顾自地说开,声音略显干瘪,但还硬朗:“我知道那个男生,住在那座山上的村民们都知道那个男生,他就住在我们村子里。那个男生是三年前和一个女孩来这里玩的,他们晚上进了无人村,第二天早晨,只有男生一个人躺在接近入口的台阶上昏睡,那个女孩却失踪了。他告诉所有人那天晚上他在无人村看到的灵异事件,但是没有人相信他。后来有一天晚上他又跑进去了,第二天就说他决定要留在这里,因为他看见了他的女朋友在晚上出来。”
“啊,对,他也是这样告诉我们的。天哪难道是真的吗?太可怕了吧。”沈菲托着脑袋,一脸不可置信。
大爷却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其实后来警察在无人村找到了那个女孩,只是,已经是那个女孩的尸体了。”
这句话像灭火器突然喷出来的一阵干冰浓雾,他们面面相觑,却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觉一股呛人刺激的气味强势地涌入鼻腔,涌入肺腑。
“其实警方后来有推测,那两个孩子很有可能是在无人村发生了争执,男孩失手将女孩推下了山坡,女孩死亡,男孩受到过度惊吓,产生了幻觉。不过这都是推测,警察并没有直接证据,而男生就像他现在还在坚持的,说他每天晚上都能看到女孩出现在无人村。其实有人悄悄跟着他进去过,当然什么都没有,只有男孩一个人呆呆地在村子里一个劲地瞎走,像个鬼魂一样。恐怕也是男孩因为愧疚产生的幻觉吧。这事其实在我们村子里已经不稀奇了,毕竟都已经三年了,那个男生平日也不怎么和人说话,白天一整天都呆在店里,深夜了才回来。唉,也不知道怎么说,这孩子也是毁了。”
大爷说完就继续喝酒吃菜了,沈菲三人彼此对视了一圈,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法说,像浸满了水的海绵,没有外力的压迫,只能含在体内。最后还是沈菲开了口:“我们呆会还是回旅馆休息一下吧,先睡一会。”高薇和李想林都点头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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