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筹备了一个月,赵沁和家里大吵了一架,大闹了一场。就在老朱和朱颐以为她会成为朱家又一个即将离去的女人的时候,赵沁笑呵呵地出现在了老朱家院子大门前,把行李放进了朱颐的房间。
朱槿经常在夜里痛得撕心裂肺。他咬着被角,额头的汗珠一颗接着一颗渗出来。有时候痛得全身麻木了,他反而翻过身平躺在床上,全身放松,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眼珠动也不动,双手抓住床沿,指甲充血,骨节惨白。
只有一次,他晕了过去,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老朱,朱颐,赵沁围在床前,老朱面如死水;朱颐微张着嘴,像是要说什么;赵沁眼眶通红地泛着笑意。朱槿伸手去床头拿药,手臂像枯萎的树干一样干瘪,指节的骨头清晰可见,“站着干嘛,给我拿一下啊!”
赵沁捂住嘴巴跑了出去,马尾擦着肩头。即使她现在悲伤至极,心绪不宁,属于少女的青春气息也毫无遗漏地散发着,而屋里的那个人,也拥有这样的青春气息,此刻却如枯萎的蒿草一般,正渐渐倒伏。待到赵沁又来到朱槿的房间时,她脸上又堆满了笑意,端着一杯热水,放在朱槿可以随时能够得到的地方。
婚礼。
婚礼准备时间很短,但却异常的完备,所有结婚应该准备的东西一应俱全。村子里的人都来了,他们把这场婚礼视为冲喜。朱槿的命现在就在这场婚礼上。
老朱和赵沁的父母坐在客厅的正中央,绛红色的椅子,扶手光滑。不知不觉间老朱已经被时间雕刻成了那条矮凳的样子,像风中摇摇欲坠的烛火。朱槿坐在侧面,一条可以随时放平的躺椅,裹着军绿色的大衣,脸上堆着生病以来从未有过的笑容。
院子里的宾客摩肩接踵,围在桌前谈论今年的收成;隔壁村的疯子;以及昨晚刚刚降下的一场小雪。
赵沁和朱颐并肩站在客厅门前,面对着三位老人。赵沁穿了一件大红色的婚纱,尾裙拖得很长,由两个小朋友托着站在门外。头发绾成一束鸢尾花的模样扎在头顶。白色的高跟鞋让她看起来跟朱颐的身高差距小了不少。
朱颐着一身浅蓝色的西装,袖口和下摆显得整饬又庄重。他宽厚的肩背将西装撑起来,胸膛挺拔,眉目如山岳一般雄浑。黑色的皮鞋在偷偷透进来的光线下闪闪发亮。他努力平静下来,目光落在三位老人身上,耳朵接受着司仪的信息,时不时偷偷瞄一眼朱槿。朱槿显得疲惫,手收在衣服袖口里,对朱槿和赵沁投去欣慰的目光。
这个时候,朱颐最怕的就是和哥哥的目光短兵相接。
赵沁把朱颐的手握住,时不时用一下力。他们站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分享着同一片情感,走向父母,在司仪地指引下完成了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仪式。然后在退回去的时候十分默契地停在朱槿身旁弯腰致礼。身后的宾客传来雷动的掌声。
朱槿从躺椅上缓慢地站起来,大衣自然地脱落在躺椅上。一件黑色的正装西服外套显露出来,衣服刚好合身,左边胸口的口袋有一簇红色的小花。朱颐和赵沁都吓了一跳,他们不知道朱槿什么时候准备的衣服,更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穿上的。
朱槿从衣服的内袋里掏出两个红包,大红色的外封,上面用金色的丝线绘了一对鸳鸯,彼此对视,引亢高歌。鸳鸯周围有无数颜色各异的花朵正纷纷落下,其喜庆的程度和今天的婚礼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来,拿着,终于还是看到你小子结婚了。”
朱槿收了口气,喘了口气,继续说。
“我以为我等不到了。”
这是朱颐人生中最终要的时刻,这一天过后,老朱家时隔二十多年终于添进一个女人。
正式的婚礼过后,朱槿跟着老朱坐到主桌,朱颐和赵沁带着一干伴郎伴娘去敬酒。这天朱槿的精神似乎好了不少,他拒绝了赵沁和三姨想要照顾他的想法,在桌上和老朱,以及一干至亲聊开了。
谈话间三叔递给朱槿一支烟,烟横在面前,朱槿双手合十说,戒了,戒了。这时老朱粗糙的手掌接过烟,丢在了朱槿前面,“今天这么好的日子,抽就抽点儿吧,酒也可以喝点儿,没事儿!”
三叔的眼神忽地往别处一闪,似有泪光划过,他心里明白,老朱理解了他的意思。
最后一桌,朱颐和赵沁站在主桌前,朱槿踉跄着站了起来,端起一杯白酒,对着朱颐,什么也没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下巴还留有几滴从嘴角渗出来的酒。本来朱颐在每一桌都只喝一小口的,这时他拿起杯子,倒满,仰头喝了个干净。赵沁站在朱颐的侧后方轻轻地扯着朱颐的衣袖,似要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
葬礼。
下葬那天是婚礼后的第七天,没人知道那场婚礼到底起没起到冲喜的作用。
那天按说应该有一点小雨,将所有人的情绪全部淋湿,可没有。那天的天气出奇的好,是这个冬天里最温暖的日子。
婚后的第三天,朱槿轰然倒下,如大厦倾覆,山林枯槁。
在医院里,医生用昂贵的药物给朱槿镇痛。这是朱颐和赵沁所希望的,他们希望哥哥能够少些痛苦;希望这个世界最后留给哥哥的不是折磨;希望哥哥体面地离开。
住院的第二天一大早,有个小护士正准备去给朱槿换药,看到朱槿正独自在楼下散步,便问护士长:“今天的药都还没有换,他就能自己起身散步了,他是不是快康复了。”护士长站在窗口看了一眼朱槿,突然瞳孔缩小,拿着病历本的手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你快去,快去通知他家里人,能来的都来,见他最后一面。”
那天医院的阳光格外的刺眼,像是在炎炎夏日的午后和太阳直视一般。朱槿身体的疼痛消失了,肚子里绞杀式的翻滚也不见了,突然就力气涌满全身,感觉想去哪儿都能行。手指看起来丰盈而健康,风吹在脸上时像被一撮羽毛包裹着一样。对,这种感觉就像是多年前,还没有去广州,冬天里,循着父亲的脚印去地里种麦子,晨霜把一切都湿透了,将小麦的绿意唤醒;消磨掉老朱酒壶里最后一口酒;使弟弟的哭声碎裂在整个堂前屋后……,这种感觉就像那天一直渴望的阳光,恰好在那天降临了。
这是朱槿对这个世间最后的感受,然后在一个与多年前种小麦时同样糟糕的早晨永远地闭上了眼。
老朱没有来送朱槿最后一程,他知道,这次进医院,已是诀别。赵沁的哭声在病房里回荡,朱颐扶住赵沁,倔强地抿着嘴唇,眼睛死死地盯着窗户。
葬礼很简陋,老朱什么也没做,不说话,不跟前来吊唁的亲戚打招呼,叼着烟,坐在院门外的磨刀石上。他的头发已经有些泛白了,脸上的皱纹开始肆虐起来,叼烟的手指看起来黑黢黢的。
老朱在朱槿的坟上中了几朵月季花,这个花每个季节都会开,即使是冬天也不例外。种完花就扛着锄头回家了,留下朱颐和赵沁继续后续的仪式。
朱颐和赵沁目睹着哥哥躺进幽暗的坟洞,怀着失却了一切的悲伤心情。
然后新年就来了,下了点儿雨,这雨似乎来得迟了,不合时宜。初一一过,老朱就扛着锄头下地去了,他告诉朱颐,过了年,你们该出去的还是要出去,我继续把家里的地种着,因为你哥的事已经很久没有种庄稼了,地里现在都是草。
……
朱槿一周年祭日时朱颐和赵沁的儿子刚好出生,被裹在襁褓里,痴痴地笑。寒冬里,坟头的月季开得正盛。朱颐打扫了哥哥的坟,坐在旁边的土堆上说了好久的话。
“老爸又把村里的荒地全都给种了,很少用家里的机器,总说不会用。”
“广州天气还是那么潮湿,赵沁说她受不了,早就想回来了。她跟家里边儿也和解了,她们家不再像之前那么刁难我了。”
“你有了个小侄子了,但名字还没想好。”
“还有啊,老爸又在院子里中了一棵枣树,还是以前那个位置,还养了一条小狗。”
“他说院子挖坏了怪难看的,还是用树填上好。”
写在最后: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花应时而开,人荣枯无常。
风吹遍山坡,云开满天空,太阳呈金黄色,像刚升起来,又像就要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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