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湛接过那张50面值的假·币端详了片刻,又从笔记本里抽出之前那张20的看了会儿,没说话。
景仪气得团团转:“看吧,我就说咱们得目不转睛地盯着吧!再不管这孙子下次就该升级到100的了!”
思追都要哭了,“先生,我去查监控。”
又遭到景仪噼里啪啦一通抢白,“思追,你查监控也白查。第一,这盒子里这么多50的呢;第二,咱家监控还没能精确到能看得清谁投的是什么颜色的花纸。查它有什么意义啊?”
“蓝先生,要我说,咱们不如就把这个茶点架撤了吧,”苏涉说,“这个茶点架本来是您可怜来来往往不方便的人,每件单价都已经低于成本了,现在居然还出这种恶心事。咱们本就指望不了这部分挣钱,倒不如把正式菜品的价格调一调。现如今人的素质太差了,根本不值得同情。”
苏涉年长不少,专业出身,正经应聘来的,在店里习惯托大。
蓝湛把那两张纸币夹回扉页里。“也对,”他说,“撤了吧。”
苏涉嘴角一牵,若有若无地瞥了眼几个小孩,努力不把得意的神情露得太明显。
“那景仪思追,你俩明天就把那个架子拆了搬进来。库房钥匙在柜台,你俩先去收拾收拾腾个地儿。”
蓝湛微微摇了摇头。
“我是说,”他一字一顿,“投币箱,撤了吧。”
苏涉的得意僵在了脸上。
美术一条街区区几百米,站在街口就望得见街尾“云深”门口的几株玉兰树。这会儿早过了花季,绿叶硕大肥厚,不紧不慢地晃两晃,就算和九月份的风打过招呼了。
“云深”整店的气质,一样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就连路人经过,都像被这沉静悠缓的气场吸引了一般,不自觉地放慢脚步。
当然,也有可能是刚出炉的点心香气太诱惑,或是旁边蹲着的那俩清凌凌卜卜脆小男生太招人。
“小哥,是扫码付款吗?码呢?投币箱放那么老远干嘛?”
“您好,爱心架这部分食物是可以付费也可以免费取用的。如果您要付费,麻烦请选好之后去店内银台。”
大姐被这不按套路出牌的逻辑整得有点懵,“啥?”
现在做生意的都这么佛系了吗?
“是这样,我们店有个新活动,客人如果达到一定消费,付费时有一个PLUS选项。选定的话会在原单基础上随机上浮1到10元的金额,作为投放基金,为环卫、快递或是有其他困难的人免费提供爱心架区域的餐品和指定套餐。为了回报您的善心,您的名字也会出现在我们店的‘心地’上,并且返还各项贴心优惠。”
景仪一边说一边把客人往里引。感觉说话太多有点缺氧。
“啊……贴心优惠?我们选了plus能和蓝店长合个影吗?”
思追的微笑无懈可击:“不好意思,我们店长不提供此项服务。”
“你们应该和店长反映一下,这才是妥妥的贴心优惠项目啊……好了,诶,我P出来三块钱,你呢?”
“我才P了两块。还是你手气好。”
“哎呀,这是善款,又不是抽奖啦。那个,小哥哥,蓝店长不提供服务,那能不能和你俩合个影?”
点头哈腰送走了几位大姐,景仪愁眉苦脸地扒着思追肩膀,像个一米七五的人形挂件。
“思追,你说先生这个贴心P计划,真的不是变相在卖咱们的身吗?”
他沮丧得很认真,“太受刺激了,真的。哪有这样的,总共才P出来十五块钱,就得出卖我的色相了。”
思追被他逗得忍俊不禁,“喝口水吧,你刚才推介说了那么多话。”
景仪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瓶子水,“不是,你说先生到底是咋想的,”他抹抹嘴边的水渍,“原来吧,虽然有风险,好歹能挣点钱;现在肯定是没有风险了,索性白送了!P能P出多少来啊,先生做好事我完全没意见,可我担心咱们入不敷出。再说了,咱们是受害者啊,先生为什么不报警啊?”
虽然被景仪的嘴皮子赶落惯了,思追还是下意识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先生肯定有他的道理,而且咱们也不会入不敷出的,”他安抚景仪,“我们要相信先生,也要相信大多数人的心是好的。”
举手之劳就可以行个善,大多数的顾客确实不会特别计较P出来那有限的几块钱。自己的大名在美一街的网红打卡点“心地”上滚动播出,又极大地满足了虚荣,何乐而不为?
即便是“无偿提供”,有几人能真的安于享受。人都会认为自己还没到山穷水尽,比上不足比下总有余。要心安理得承认自己“弱势”,需要援助,哪怕是承认衰老,同样需要勇气。
所以,就算不少四五十岁的人在公交车上冒用健康卡,又或身强力壮者托关系钻营一张福利多多的残疾卡,六七十岁却坚持不接受让座、弱势却还希望给予帮助的人们更多。
蓝湛在二楼监控室里扫着屏幕。算算时间差不多了。
“咦?可以免费了?”
他踱到窗前。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那人乌黑的头发,暗红色T恤,松松垮垮地背了个黑色邮差包。是个年轻人,并且绝对不“困难”。
窗户开着,声音飘上来。
“诶,原来那个投币箱呢?我手机没钱,只能现金啊。”
“不好意思,没有现金就算了,可以免费取用。”
“啥意思啊!我们又不是没钱,干嘛白吃白喝。是不是啊奶奶?”
一位老人连连应和,“对对对,我们有钱的。”
“那请您移步去店内银台付款。”
蓝湛在一楼大厅站定。
那年轻人哼哼唧唧着,目光恰好飘了过来,和他的眼神碰触到一起。
虽然隔着几米,仍然能确定,那是一双清亮透彻,没有杂质的眼睛。
蓝湛有那么一瞬间是犹疑的。
只有一瞬间。
“啊!那这个,行吧,我手机好像还有点钱,”对方的讶异也只是一瞬,匆忙低下头,“你说你们这里真是矫情,好好的投币箱又不用了,哦看不起我们用现金的啦?没地方收钱吧还不就近设个码,还非得让人多走几步——奶奶您在这儿等着我啊,我马上就好,您东西拿好啊。”
他边叨叨着往店里走,边划拉出付款页面。
一只手机递过来。
魏婴一愣。
“抱歉,机器临时坏了,”蓝湛看着他,“我是本店店长,您扫这个码转账即可。”
黑白的条纹在屏幕上静静等候着。
终于等来了一声“嘀”。
“好啦,转过去啦,真是麻烦,”魏婴嘟囔,快步折返,挽住等在店外的老奶奶,“我付过钱了,奶奶我们走吧。”
蓝湛并没有确认收账。屏幕等了会儿,不甘不愿地灭了。
“欢迎下次光临。”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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