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正在背诵一首古诗,估计她从来都不知道这首诗的名字叫《登鹳雀楼》,作者:王之涣,她慢悠悠地背着“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2017年7月1日 星期六 晴
作者/苏予希
继父得房子靠山,直至而今依旧是砖红色的三间大瓦房。父亲已故后,母亲携带着少年时的我住了进来,连同一些我们日常的衣物,锅碗瓢盆,家具,一头黑猪,两个人份的土地。这就算搭伙过日子了。
七月时,从城市住回山水间。
拜见母亲大人从镇上打车开进了村子里,我一路想着或许我母亲还在等着和我一起吃午饭,出发前打电话告知她下午两点以后会到家,她或许还会在清晨让继父杀死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笨鸡,而此时那灶台上的小锅里鸡汤的香气灌满整间屋子,甚至还会溢出到院子里去。
车停在门口后,母亲从院子里笑盈盈地一边走一边小跑地过来了,她矮小清瘦,一头乌发在早几年就白了,现在每年坚持去理发店里染。司机打开私家车的后备箱我们俩个人把买得东西先卸在旁边的地面上,母亲惊讶到除了水果,鱼肉之外,还买了这么多箱牛奶,我说:“不多得,送出去一些,剩下来属于你们的并不多。”母亲是明白我的意思。
进屋了,空荡荡利落的厨房里并没有鸡汤的味道,当我把这一路的幻想说给她听,她撇嘴大笑起来。“你这姑娘,回来的动机不纯啊!你是想吃鸡肉了。”我卖萌一笑。从背包里取出一个袋子递到她手上并说着:“妈,给你买的衣服。”母亲虽是眼前一亮,但又说:“我的衣服多着呢,以后不用买了,哪件都穿不坏的,扔了怪可惜的。你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去呢!你自己省着点。”“是啊,你衣服很多,有的跟我的年龄差不多大了,还在米柜里压箱底。该扔掉的就扔掉吧!就像放下陈年往事。日子要往前看,活的开心点,你不喜欢花钱,我给你买的次数也是不多,一年就两次,你就穿着吧!你再这样,那下件真要遥遥无期了。”她被我逗的眉开眼笑地像个孩子,把新衣服往瘦小的身上套着,“你看,有点长不是?”“还不错,你照着镜子看看,你知道的,给你买衣服有点难度,所以你别为难我。”“嗯,比我买的衣服质量要好上一些,没关系,长就长吧!赶上周五我去镇上的干洗店裁剪一下就妥了。”说到这,我想起最初给她买一条牌子的裤子,她穿着说长,后来我才知道她拿去镇上的服装店里,求着老板跟她换一条裤子,后来这事就成了。这个“镇上”仿佛就是为了我母亲和继父这样的人而有的交易市场,继父爱抽烟,但不讲究,用他的话“一个农民咱不装人上人,烟有的抽就行,能冒烟就行。”你若给他买一条好烟,他也会逢上周五把那条烟往腋下一夹就出去了,回来时中午了,他提着一个口袋,进屋就把烟美滋滋地往炕上一拍对我母亲说“看吧,咱多牛,一条烟我能换回来四五条呢!这下能抽一段时间了。”
母亲和继父都是清瘦的人,但唯独例外的是母亲的冰箱和衣柜是个实足的大胖子,母亲把冰箱冷藏门打开,里面几层格子里摆放的满当当,而冰箱门的附加格子里也是满的,这样从视觉上来看很不舒服,就像一个正常的胃吃的太多膨胀的就要爆炸。我打开冷冻的格子里面一样多的熟食,她还欢愉地告诉我,这袋鱼什么时候买的,那块肉是什么时候的,我和你爸都吃不动啊!你回来了正好帮我们吃吃。我清楚在我母亲看来她常常习惯把食物和衣物当成日记本,每块肉,每件衣服都是有时间,有故事的,不能快快吃掉,也不舍得扔掉。
去年我太久没有回家,深秋时我们才聚在一起,有个清晨饭中母亲端上来一只盘子,盘子里面摆着三只螃蟹,她先分给继父一只,我拿起一只螃蟹就打开它背上的盖子,接着我有些责备的苦笑道:“妈,你看啊,里面几乎是快空啦,这螃蟹你放多久啦!以后可不能这么放。”“不久,不久,没多长时间。”当我去看望外婆,外婆和我说:“二月时你妈来看我,我煮了几只螃蟹给她吃,她没舍得吃,说是你也爱吃,临走捡了三只就带回去了,你吃到没有,我想放到现在应该坏了吧!”“我吃到了,挺好吃的。”我点着头笑着,但自己的眼眶湿润了,我母亲呀!几只螃蟹在冰箱里冷冻了大半年,那螃蟹不成木乃伊才怪。
我去村子里走走,不禁感叹人口越来越少了,一样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的时光没有从前慢了,过去的一条土路通到村外,人们出门办事都是一双腿使上一身蛮力走出去,或是骑着两个轱辘的自行车,摩托车,现在,柏油路铺上了。村子里的青年人嫁的嫁;娶的娶都削尖脑袋往城里进,看不到年幼的孩子了,只有小学生双休或是放假时村子里会有两三个少年的踪影。多的是一辆辆农用三轮车每日轰隆隆地急速地从门前的马路上经过,那一户户新建的琉璃瓦的房屋在这样的村子里,孤独的太扎眼了。近处的山中高深的树木,河套的干涸杂草丛生,母亲长叹一口气说:“这老天爷哦!几个月来没有下过雨了。庄稼快受不了了。”蝉在山后的林中“知~知”地低吟浅唱着,它们小小的个头,还有那轻薄而通透的羽翼,潜藏在树枝头里静等入伏那日唱个清脆欢快。
母亲说完了庄稼,又像我介绍她院子里新入住的成员,春天时邻居送的两只小幼猫,两个月前集市上买回来四只珍珠鸡。那两只小猫干瘦的在西墙头上漫步,时而“喵~喵”地叫几声,我来趣时,也会勾着它们起劲儿。母亲的猫,真是让我见猫如见主的意思。
晚饭后前山的深林中传来鸟叫声,我问继父是什么鸟呢?是猫头鹰吗?继父说:“是斑鸠啊!”
夜里我去厕所还是会和多年一样叫醒母亲陪我去,我最怕农村的黑夜,即使外面有灯,也不能阻止我脑海里闪出那些鬼故事的画面。深夜空气潮湿,清透,温润着我的鼻腔和喉咙,我怎会忘记抬头看看,那亮晶晶的星星,像宝石似的,密密麻麻地撒满了辽阔无垠的夜空。乳白色的银河,从西北天际,横贯中天,斜斜地泻向那东南大地。
我有了儿子之后,发觉母亲也变了。清晨到来时六点钟我睡得自然醒,孩子熟睡的姿势好似青蛙。我看到她忙忙碌碌地里屋和厨房之间走动着,一只手里拿着水舀子,一只手里拿着锅盖,电磁炉上正坐着什么,看我醒了,笑盈盈地说:“醒啦,再睡会吧!孩子深夜闹了,我看你起来抱着,觉够睡吗?”“够睡,是该起来了。”这如果是放在从前,她一定是凶我几句,“六点了,你这个姑娘还不起来,太不像话了。”估计她是因为疼爱才宽容我了,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上一直我自己待,这些天他的表现让我母亲很担心。
清晨时阳光明朗,空气清新,只有重回故里,或是踏上乡土的人才会知道这世上最美的两种颜色,绿色和蓝色。这样的绿理智和带着一点点忧伤,从手心里的几片叶子,到对面的一片园子,到山下的几亩庄稼,到远处起伏的山岭。而能配得上他的,也只有一望无际蔚蓝的天空了,这样的蓝纯净,在心理角度暗示来说,天蓝是“安抚色”令人安静并放松的颜色。
中午时,太阳对着大地烘烤般灼热,暂时蒸发掉了树木和泥土的味道,置身于户外的我感受到呼吸得每一口空气都是热的。一回到屋内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接着自来水烧水,有时烧好的水中还会煮好两只无辜的小河虾,它们来自后山地头的一口老井底。直到傍晚时分了,清新的果木香,又同稀薄的空气一起复活过来。
在我看,乡村有五次美景:炊烟起,及时雨,重相聚,雨后虹,夜空星。
这几日过来,第一日,母亲从冷冻的格子里取出来小笨鸡,所以午后吃的小笨鸡。第二日,母亲从冷冻的格子里取出来一只猪手,所以清晨喝的猪手汤。第三日,母亲从冷冻的格子里取出来猪小排,所以早晨我们吃的红烧猪小排,那肉炖的筷子一夹便脱骨了,这算得上一绝。第四日:我从冷冻的格子里取出一块猪肉,把肉浸泡在清水中待它慢慢化开,猪肉的上面一层不新鲜的米黄色,我想给他们亲手包一顿饺子,从剁肉,拌馅,和面我亲自完成。后来这顿饺子煮好了,有种二顿饺子的味道,我没吃几只,继父也没吃几只,只有我母亲吃了好多,还一边说好吃,不算新鲜的肉怎么会香的,我清楚她是被感动的。
这天夜里凌晨三点下起了大雨,那阵势气势磅礴,仿佛不远万里,千军万马前来急救的场面。第二天又下了一天,我问继父:“爸,这一天的雨,那干渴的土地应该灌透了吧!”“透了,透了。”他这样说。我母亲呢,接了一个电话,一早风雨无阻地去别的地方室内串茧做零工,继父常说:“别看你妈长的不起眼,那劳作起来的样子村里村外的哪家媳妇,就连那高个的丰乳肥臀的也抵不过她。”这一点我是从小耳濡目染的。我从西屋找来两个大的编织袋,将她米柜和衣柜里早年的旧衣物和别人给的大的像麻袋的衣物都捡了出来放进袋子,装了两大袋,继父说:“你妈那些旧衣物,咱是不敢动,小心她责骂你,我说这次大概不会。”
傍晚雨停了,母亲回来对这事果真没什么大反应,她还开心的点给我一句,这些家具和衣柜都旧的太久了,我想买一个新的衣柜换进来,我说:“好啊!这些家具还是你和我父亲结婚时定做的呢!它们比我的年龄还要大。它们因着曾经这个房子一下雨,屋内的湿气重,有的木板里面鼓包了,有的硬是柜门瞟的关不上,要一个角里夹上一页纸片才行。”我成长的家庭从小就是特殊的,所以从十几岁时我最期盼的事儿就是看到我母亲的笑容,那是我少年时光中最渴求的一种安全感,就像白天。
母亲带我们去她的后花园,那是蔬菜和玉米的天堂,是蜻蜓和小鸟的天堂,有的玉米在雨里被风刮歪了,我想去扶正,母亲说:“千万不要动它,你一扶,玉米深藏土地下面的根须就断了,让它自己起来,你一扶正它会死的。”看着起初因为缺雨水长不起来的黄瓜,辣椒,茄子,西红柿,土豆,她心疼的狠。母亲很喜爱她的园子,就像一位作家朋友写过,“乡村骄人之处和诱人之处就是果木,任何一种果木成熟时节,都像节日,那种气氛,就像过节一样。樱桃熟了像节日、李子熟了像节日、桃子熟了像节日、枣子熟了像节日、葡萄熟了像节日,西瓜、哈密瓜、南瓜……那种气氛,只有在农村生活过的、见证过的人才有体会。而那成熟时节里成串的辣椒,成串的豆角,成串的西红柿,谁说不是像节日。
如我母亲这样的人是不需要在内心里修篱种菊的,因她是自己土地的主人,生活在土地上的人活的是实实在在的,他们有像植物一样的灵魂,隐忍,含蓄,谦卑,朴实,从容。
拜见母亲大人晚饭时母亲带着汤套做了一盆酸汤子,简单,方便,一根根玉米条吃进嘴里细滑而酸溜溜的,也是我点的。饭后我留下来收拾桌子碗筷,我母亲乐呵呵地背着小外孙出门去了,待我收拾好厨房,也追了出去,以为母亲会往村子上面走,结果不遇他们,我便往下走,最后在村尾那条长长笔直的路上,远远望到他们,母亲背着我儿子,孩子像个肉球一样压在她瘦小单薄的背脊上,在灰蓝色的天际下,在清爽爽地风中,两个人笑声渐强渐弱地飘进我的左耳又从右耳出去,在这条路上,我的外婆也在我年幼时像现在我母亲背着我的儿子那样,只是外婆那时嘴里说着唱着的是“卖狗肉来~今天不买~明天臭喽!”我母亲正在背诵一首古诗,估计她从来都不知道这首诗的名字叫《登鹳雀楼》,作者:王之涣,她慢悠悠地背着“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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