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初冬,我出生在华北平原的一个小县城的医院里。此后的17年,直到离开家乡到北京求学,都生活在一个学校的大院里。县城的位置比较特殊,虽然地理上是属于淮河以北的北方,但人文饮食却更接近南方,也由此兼备了南北两面的人与物,生活的味道极为浓郁。
对,生活的味道,那就先从老澡堂开始吧。
这间澡堂始远比我存在的更久,难能可贵的的是这家澡堂真的只是洗澡的大堂,老板也曾经尝试跟风加点桑拿、加点按摩再加点“保健”,可惜周边的家家户户只把这里当做澡堂,没过多久最后都不了了之。
老澡堂有着一种独特的构造和味道。老澡堂从外观上看是类似厂房的凸字结构,凸出的部分是天窗,分为男部、女部。男部由更衣室、淋浴间、大池子三部分组成,女部也是一般。进入更衣间首先会有一股汗味和霉味夹杂的古怪气味铺面而来,正中是一排一排躺椅,廉价的桌布一样的人造革材料覆盖一层薄薄的海绵覆盖在木制的躺椅上。你可以在墙壁四周找到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制格子,木制格子下面总会铺着些许报纸。脱下来的衣服放在最下面,换的衣服放在最上面,鞋子脱掉放到随处可见的煤炉旁边烘干。接下穿过醒目的小心地滑的标志,进入淋浴间。先是雾蒙蒙的一片和轻微的窒息感,稍微适应之后,会感到淋浴间里面有股淡淡的木材香味和青草味。木材的香味来自右手废弃的桑拿房,记忆里这个大家伙一次都没用过,表面长满了绿色的苔藓,也没有人打理,任由其生长。左手边是一排淋浴头,最早我抢不过大人,只能挤在最后面的小花洒下,到了17岁的时候已经可以抢到一进门的那个大花洒。争夺花洒,合作使用花洒永远充满着乐趣。穿过洗浴间,就是澡堂的核心洗澡的大池子。老澡堂一直坚持用煤烧水,所以大池子的水除了热还有一种硫磺味。这里的水汽最大的,即便面对面也基本看不清对面人的长相。屋子里一共有三个池子,最小的是个净水池,上面盖着木板,留一个小孔用于测量温度。中等的是热水池,一般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能下得去。最大的是冷水池,只是相对而言的冷水,大多数人泡的就是这个池子。
我平时最喜欢呆在淋浴间,一方面是从小妈妈交代年纪小不要下热水,另一方面白天的淋浴间真的很美。白色的瓷砖墙和红色的水磨地板上都有星星点点的绿色苔藓,花洒打开后顺着水流可以看到常年冲刷地板上的凹槽。尤其是白天,阳光从天窗灌进来,暖暖的空气和暖暖的水流,夹杂着木头的香气和苔藓的芬芳,如沐春风。
而绝大多数来洗澡的人还是奔着大池子去的,很多人家里都有淋浴没有浴缸,但人们总是喜欢泡一泡,所以老澡堂是周围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打我记事起,澡堂里面似乎就永远住着一群人。更衣室里面总会有下着棋的两个老爷爷,旁边一群只裹着一条毛巾在私处的男人在观战。对战的老爷爷们总是走马换炮,有的或许隔些时日就不会再见。观战的人却总是固定的那么几个人,但他们从不参加,你若强拉他们下棋,多半会推辞文化低,不认识子上的字。但若你只看他们观战的专注与看到妙招后的喝彩,多半会觉得他们也都是行家里手。
每一个带孩子的爸爸都会把小孩子弄哭,不是洗头把洗发水弄到小孩子的眼里,就是水开的着急烫到了嫩嫩的皮肤,亦或是笨手笨脚生拉硬拽的给小孩子穿衣服弄疼了他们。所以,若你在澡堂里面看到一个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小孩光着屁股在到处乱跑,后面跟着一个笑咪咪或怒气冲冲的男人,不要太奇怪,多半是爷俩,但也许搁到这会多半会被当做拐卖儿童吧。
除了顾客,澡堂里面还有固定的几个人,澡堂老板、售票奶奶、烧水师傅、男澡堂检票的张大爷、搓背的小朱、强师傅、金链胖、肌肉张。老澡堂里面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篇幅有限只说一个最近回忆起的故事。
前面提到我17岁才离开家乡在外求学,在此之前的绝多数时间里面,我和周边的人们一样都只会到这一家澡堂洗澡。小时候去澡堂收费的是个老奶奶,再后去的人越来越少,老奶奶变成小伙子,再后来老板为了节省开支,开始自己坐在门口收钱。老板澡堂的老板几乎是看着我长大,也因此得有空闲总会聊上两句。记忆里面最深刻的一次是我洗完澡,妈妈还没有洗完,我便坐在大门口等她。老板见我出来,笑嘻嘻的给我让出个凳子做,一边问我中考考的怎么样。我怯怯的回答考得不错,全县第11名,进入了省重点的高中,免了学费。老板哈哈大笑,夸我争气,下次来洗澡不要钱了。还说如果我考个第一名,他就贴张告示说中考状元是在我家的澡堂里面洗出来的。谈笑间,老妈洗完也出来了,澡堂的老板却突然停止了笑声,有些哽咽。几经询问,老板才到处实情。原来昨天老板做梦梦到了自己已经过世的妈妈,觉得自己要是当年好好学习争争气,自己老妈就能多享享福,不用跟着自己看澡堂了。
插上一小段,老奶奶生病到过世的那段时间里面,老板请了个年轻的亲戚来看澡堂,他是个马刺的球迷。我喜欢邓肯,他喜欢帕克,当年他信誓旦旦的告诉我,帕克虽然还不成气候,但以后必成大器,果不其然07年的时候帕克就拿了NBA的MVP,只不过小伙子没干几个月就外出打工了。在上大学之前,这是我唯一遇到的同为刺迷的人。
高考结束临出发前,我又去了一次澡堂洗澡。才意识到老板已经从40多岁的精明中年人,变成了鬓角斑白的老人了。附件的高档洗浴中心早已抢走了大部分客源,房地产的开发商也窥伺这块地许久,老板也觉得是时候退休了。
那天,我洗完准备回家,他叫住了我,告诉我澡堂熬不过今年就会被拆掉。虽然一阵感伤涌上心头,刚安慰他两句,却被他直接打断,并把话题转到询问我高考考的怎么样?我简单的说了下考上北京的大学。老板由阴转晴,笑眯眯的说:估计你看不到了,我要挂个告示,说我这洗出了北京上学的大学生。逗得我也跟着开怀大笑,却更觉些许苍凉。
如老板所言,澡堂没有撑到年底就拆了。去年我特意去看了一下,高耸的大楼里面住着的人,估计没几人还记得那个老澡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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