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女修道院
1098年,一个新的天主教教团在离第戎不远的西多(Cîteaux)成立,因此称为西多会(Cistercian order)。西多会恪守严格的本笃会规章,以此为修道院的生活方式。这一运动很快就蓬勃发展起来,到了12世纪末,整个欧洲已经建立了超过500座西多会修道院。西多会强调安贫、简朴和隐居的生活方式,依靠自己的劳动和在俗弟兄的帮助生活。简朴的礼仪不但影响了其建筑风格,避免浮夸过滥的装饰,也反映在相关的音乐方面,即缩短花唱,省略重复,清晰地区分圣咏的正副调式,所有的旋律都控制在十个音符之内。然而,到了13和14世纪,这种简朴的理念逐渐回退。相反地,顺应时代潮流的复调音乐回响在修道院里,特别是在拉斯韦尔加斯皇家圣玛利亚女修道院(The Abbey Santa Maria la Real of Las Huelgas,Huelgas的词义是避难之处或牧场)。1187年,卡斯蒂利亚国王阿尔方索八世听从了王后莱昂诺尔(著名的游吟诗人赞助者阿基坦的埃莉诺的女儿)的建议,在今西班牙布尔戈斯地区建造了这座著名的西多会女修道院,并把它作为王国的先王祠,国王加冕典礼、和平条约签署和皇室墓地都在此处。
这座女修道院由一名女修道院长管理,拥有一个由来自贵族家庭甚至皇室的100名成年修女和40名女孩组成的庞大唱诗班,因此,修道院获得了许多特权。此外,还有40名“姐妹”(freias)和20名牧师加入唱诗班协助礼拜仪式。尽管西多会规章要求朴素的音乐,甚至禁止修女演唱复调音乐,但在拉斯韦尔加斯修道院,特权可以打破这些禁令。修道院还有一个缮写室用来誊写和用插图装饰奢华的抄本,包括复调音乐抄本,显然可以直接在修道院内使用。大约在1300年,西方宗教音乐史上最重要的抄本之一,《拉斯韦尔加斯抄本》(Las Huelgas Codex,以下简称《抄本》)在这里诞生了。
《拉斯韦尔加斯抄本》
1904年,希洛斯的本笃会修士Casiano Rojo和Luciano Serrano在寻找格列高利圣咏时发现了这部《抄本》。《抄本》的编纂时间大约在14世纪早期,最近的研究表明约在1340年代。《抄本》自从产生以来,一直保存在拉斯韦尔加斯女修道院,同时代这样的抄本绝无仅有,例如著名的《马德里抄本》原是托莱多大教堂的档案,后来转移到马德里国家图书馆。
《抄本》的另一特色是其包含了如万花筒般多样的音乐体裁和风格。整个《抄本》共170张对开羊皮纸,上面抄录了186首音乐作品,其中包括45首单声部作品(20首继叙咏,5首孔杜克图斯,10首《赞颂上主》附加段等)和141首复调音乐作品(40首孔杜克图斯,11首孔杜克图斯-经文歌,50首经文歌和许多奥尔加农),复调作品大多是二声部和三声部的,也有极少量四声部。从记谱法上看,既有前弗朗哥记谱法,也有弗朗哥记谱法(Franconian notation)。从时代风格上看,既有古艺术(Ars Antiqua),也有新艺术(Ars Nova)。阿基坦复调风格的二声部附加段,巴黎圣母院乐派的奥尔加农,最古老的12和13世纪复调都出现在《抄本》中。从乐曲功能上看,既有礼拜仪式音乐,如日课和弥撒,也有准礼拜仪式音乐,例如在葬礼上使用的悲歌(planctus,见下文)。总体上看,《抄本》大部分音乐来源于12和13世纪巴黎圣母院乐派, 14世纪前25年的作品占了一小部分。值得一提的是,有一首三声部信经后来出现在第一批复调成套弥撒之一的《图尔奈弥撒》(Mass of Tournai)中。
然而,《抄本》的用纸和装饰并不昂贵华丽,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羊皮纸纸面颜色发暗,还有许多破损、污迹和刮擦痕迹,说明《抄本》明显是为了实际使用的。从笔迹上看,《抄本》大部分为一人所抄写,但至少有12人参与了抄写。《抄本》的对开纸边缘写有一些笔记,署名为Iohanes Roderici (卡斯蒂利亚语为Juan Rodríguez)。他声称不但一些作品是他本人创作的,他还是其他人作品中对位的删改者以及领唱。这些笔记说明不但有男性领唱参与了女性唱诗班的复调演唱,《抄本》中的音乐作品还有本地创作的,而不全是外来的。著名的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的《卡里克斯蒂努斯抄本》(Codex Calixtinus)中的音乐作品源于北方的克吕尼修道院,并没有西班牙本地作品。
《抄本》中音乐的女性特色
《抄本》中的音乐还可以反映这座拥有特权的皇家女修道院的日常生活,从中我们可以断定这部《抄本》确实是来源自这座女修道院。
《抄本》中有一首有趣的作品《Fa fa mi/Ut re mi》,是用来练习演唱音阶的,说明在这座女修道院中有教授和学习音乐的活动。西多会规章是禁止女性演唱复调音乐的,但在拉斯韦尔加斯皇家圣玛利亚女修道院,拥有贵族和皇家血统的修女们要参与皇家加冕典礼、婚礼和葬礼的各种仪式,她们有一定的特权来打破禁令。
《抄本》中还有大量和圣母崇拜有关的音乐作品,它们也是拉斯韦尔加斯皇家圣玛利亚女修道院宗教仪式的焦点。从修道院的名字就知道它是专门为圣母玛利亚建造的。在中世纪,欧洲基督徒认为圣母玛利亚是向上帝许愿和沟通的最佳途径,这种狂热的圣母崇拜甚至超过了对耶稣的崇拜。只存在于《抄本》中的《圣母》(Eya Mater)是采用叠句形式的单声部作品,在风格上很像当时流行的朝圣歌曲或者圣玛利亚坎蒂加。这部作品是一首赞美圣母的歌曲,它每三行的首字母拼成一句藏头诗“AVE MARIA”(意为“万福玛利亚”)。《啊,玛利亚,海之星!》(O Maria Maris Stella)也许是最有名的古艺术时期的玛利亚经文歌,包括二到四声部形式以及不同的文本组合,在超过10个抄本中都有它的踪影。《比勒被称为》(Belial Vovatur)是一首风格活泼的四声部玛利亚经文歌,也仅存于《抄本》。它的内容是关于圣母行洁净礼日(2月2日)和耶稣在神庙出现的故事。它的原始版本只有一个声部带有唱词,使用了各种装饰音模式和所谓的“等织体”(Aequipollentia)风格交替进行。此外,还有一些音乐作品是题献给女性圣徒的。例如,孔杜克图斯-经文歌《出身名门望族》(Ex illustri nata prosapia)是献给圣凯瑟琳的,有关她的神秘婚姻和殉教;经文歌《在女性中》(Mulierum hodie/Mulierum)是献给圣安妮的;经文歌《永恒的国王陛下》(Rex eterne maiestatis)是献给抹大拉的玛利亚的。
有文献记录了专业女性哀悼者参与纪念死者的仪式。这些仪式不属于弥撒和日课这样的礼拜仪式,但是前文提到的单声部“悲歌”作为一种独立作品体裁经常出现在西班牙女修道院的音乐抄本中,本文介绍的《抄本》中就有四首。《啊,布尔戈斯的修女们》(O monialis concio burgensis)是为哀悼女修道院长玛利亚•冈萨雷斯•德•阿圭罗(María González de Agüero)所作的,也有人认为玛利亚•冈萨雷斯本人是这首作品的作者。这首悲歌的音域很宽,包括一个八度加一个五度,这在悲歌中是不常见的;它的开始句和结束句有令人惊讶的花唱。悲歌《国王生命已逝》(Rex obiit)是在修道院建立者阿尔方索八世死后为他而作的。另一首悲歌《哭泣吧,不幸的卡斯蒂利亚》(Piange,Castella misera)是献给阿尔方索八世的父亲桑丘三世的,在他死后,国家分成卡斯蒂利亚王国和莱昂王国给了两个儿子。第四首悲歌《谁会把水洒在我头上》(Quis dabit capiti meo aquam)可能是写给阿尔方索八世的孙子费迪南的,他后来成为圣人圣费尔南多。
《抄本》中有一些用红色墨水的、或记载于乐谱边缘的注释,这是证明该抄本为女性使用的另一个重要特征。相比于博学的男修士,修女们通常文化程度和拉丁文识字水平较低,可能懂一些本地语。使用拉丁文并且已经成为规范的礼拜仪式音乐对修女们来说是很难的,她们一般用相对粗俗的本地语在抄本边缘进行翻译和注释,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在能找到的所有中世纪各地区女性抄本中,都有这样的本地语注释:葡萄牙语、卡斯蒂利亚西班牙语、加泰罗尼亚语、普罗旺斯语、法语、意大利语、英语、德语、捷克语、波兰语等。
《抄本》中呈现的音乐有一种过时的倾向,这也是由于女性文化程度较低,她们一般保持着保守的古代音乐风格。相对于同时期的音乐创新中心(它们通常是皇家、贵族和大教堂附属的小礼拜堂),女修道院通常处于边缘地位,因此,《抄本》的这种保守风格也就不足为奇了。尽管如此,《抄本》还有一些十四世纪初期的奥尔加农,例如《这是最神圣的主的母亲》(Haec est mater Domini);有体现了最晚近音乐发展的孔杜克图斯,例如《当至高无上的天父的神秘》(Dum sigillum summi Patris);或者经文歌,例如《最重要的是爱的胜利》(Amor vincens omnia/Marie preconio/Aptatur)。
录音精选
《抄本》的体裁如此丰富多样,作品数目又如此庞大,吸引了众多的中世纪音乐表演团体的关注。据不完全统计,仅完全由《抄本》曲目构成的录音专辑至少有11种,包括《抄本》曲目的合辑有上百种。这里推荐三种比较有代表性的录音专辑。
从拉斯韦尔加斯乐团(Huelgas Ensemble)的名字上看,就知道这个著名中世纪表演团体和《抄本》的渊源。该团在著名学者和指挥家保罗•范•内维尔(Paul Van Nevel)的带领下,录制了大量的中世纪和文艺复兴作品。他们早在20世纪70年代就开始研究《抄本》,并在90年代出版了名为《来自13世纪西班牙拉斯韦尔加斯抄本的音乐》的专辑(Sony SK53341,1993)。他们根据拉丁语诗歌韵律的节奏模式来确定速度,而不是有量节拍单位。他们还使用了带有西班牙本地音素的拉丁语发音,尽管古代不同地方拉丁语发音还是存在较大争议的。其他版本比较少见的装饰音也大量出现在这部专辑中,听起来很有些北非和阿拉伯音乐的味道,这也算是本专辑的一大特色。专辑中人声部分全部使用女声,很多曲目使用了器乐伴奏。
来自德国的另一著名中世纪乐团“继叙咏”(Sequentia)也录制了名为《拉斯韦尔加斯抄本》的专辑(Deutsche Harmonia Mundi BMG 77238,1989)。专辑采用完全女声或者完全男声的方式来演唱 ,非礼拜音乐有器乐伴奏。该团的演唱风格比较严谨,速度较慢,学术气息浓厚。
用完全女声无伴奏合唱方式的专辑《神秘之声》是美国著名女声无伴奏合唱团“无名氏第四”(Anonymous 4)录制的(harmonia mundi USA,HMU 807510,2011)。该团素来以声音优美、纯净和通透著称,非常受音乐爱好者欢迎。这张专辑曲目编排也很有特色,按照一天的时间顺序分为黎明、早晨、弥撒(中午)、傍晚和夜晚几个部分,似乎想要带领听众去体验一下中世纪女修道院一天的生活。受人员结构的影响,专辑没有使用器乐,也没有男声,或许不够“本真”,但也不失为绝佳的精神食粮。
《拉斯韦尔加斯抄本》在音乐史上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它是第一部完全由成熟的弗朗哥记谱法记录的主要原始资料,串联着从利摩日的圣马夏尔乐派、巴黎的圣母院乐派,到十四世纪新艺术长达200年的历史发展,闪耀着中世纪女性在音乐艺术上不让须眉的光辉。
(原载于三联《爱乐》杂志2019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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