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奥尔加农到经文歌
13世纪早期起源于法国的经文歌（motet，来自法语“mot”，即“文字”的意思），作为巴黎圣母院传统的一部分，和当时达到顶峰的复调音乐体裁奥尔加农（organum）有着紧密的联系。最早的复调音乐是音符对音符式的迪斯康特（discant）风格，而从利摩日的圣马夏尔修道院发展起来的奥尔加农是花唱式的，具有两个声部的形式。然而，圣母院乐派的作曲家使用了一种新颖的节奏结构，即所谓的“节奏模式”。这种模式将一个长音符分为三个短音符，并认为是“完全的”（对应宗教意义上的“圣三一”），直到十三世纪末，复调音乐的发展一直以此为重要特征并受到显著影响。之后，圣母院乐派出现了两个重要人物：莱奥南（Leoninus，活跃于1160-1190年）和佩罗坦（Perotinus，活跃于1190-1230年）。
圣母院乐派的奥尔加农可以有两个、三个甚至四个声部，最下方的声部主要以礼拜仪式用的固定的圣咏旋律为基础，称为基础旋律声部（tenor，意思是“支撑”），上方声部（第二、第三和第四声部）基于基础旋律声部并根据节奏模式发展出花唱风格。在佩罗坦的三声部和四声部奥尔加农中，复杂度达到了最高水平。他还写了许多克劳苏拉（clausula，即“从句”的意思），它们的范围从短小片段直到相当长的段落，可以在适当的地方插到以前的音乐中，作为原作品的一些部分的替代物。
克劳苏拉和最初的经文歌的唯一区别是，前者的上方声部和基础旋律声部使用同样的歌词，记谱上采用总谱的方式，谱面上，歌词只出现在基础旋律声部下方，而后者在上方声部使用了新的歌词，用来评论圣咏或宗教节日以及别的一些话题。这些附加的新歌词以音节的方式对应已存在的旋律的花唱部分。使用多种歌词在两个多世纪内一直是经文歌的主要特征。为了节省纸张，在惯例上，经文歌的不同声部在一张羊皮纸上写成分谱形式，要知道羊皮纸是极其昂贵的。这样，最早的经文歌就从克劳苏拉发展出来了。
经文歌发展很快，在古艺术的各种体裁中占有特别重要的位置。紧邻着基础旋律声部的那个上方声部也称为经文歌声部（motetum），它的上方是第三声部（triplum）和第四声部（quadruplum）。直到13世纪末，三个声部的经文歌始终是经文歌的主要形式。从语言上划分，歌词都是拉丁语的经文歌叫做拉丁语经文歌，类似地，都是法语的叫做法语经文歌，同时使用拉丁语和法语的叫做双语经文歌。
《班贝格抄本》概述
《班贝格抄本》（Bamberg Codex，以下简称《抄本》，学界通常记作“Ba”）是仅次于《蒙彼利埃抄本》（Montpellier Codex）的13世纪最重要的经文歌原始文献。《抄本》来源于班贝格大教堂图书馆，现属于德国班贝格国家图书馆（编号为Msc.Lit.115）。
《抄本》包括80张有编号的羊皮纸和两张后来加进去的无编号的普通纸，尺寸为263×186 mm，用猪皮作为封面和封底，中间设计带有金羊毛和皇家装饰图案，内嵌黄金。
《抄本》的产生时间为13世纪末或14世纪初。它分为两个部分，共四个分册。第一部分为经文歌，第二部分为音乐论文。第一分册包括100首三声部经文歌，近似以经文歌歌词第一个词的首字母顺序编排，分别为拉丁语44首，法语47首，双语9首。其中，第一首实际上是四声部的，同时使用了两个不同的基础旋律声部。这一分册在页面上通常分为两栏，第三声部在左栏，经文歌声部在右栏，基础旋律声部在页面最底部。少数情况分为三栏，从左到右分别为第三声部、经文歌声部和有完整歌词的基础旋律声部。第二分册包括8首用总谱形式记录的其它作品：一首三声部孔杜克图斯（conductus）和7首器乐的三声部分解旋律（hocket）。第三分册是两篇音乐理论论文，其中写于1271年的一篇《音乐艺术实践》（“Practica artis musicae”）的作者可能是Alfred 或者Amerus，另一篇为无名氏所作。第四分册是后来加入的两首经文歌，绑订时间不详。
除了两首后加入的经文歌，《抄本》主体部分是同一个人抄写的。记谱法为佛朗哥记谱法（Franconian notation），比《蒙彼利埃抄本》第二到第六分册的记谱法有所发展，可以清晰地区分开长音符、短音符和半短音符，特别是在基础旋律声部，使用没有完全拍的连线清楚地给出节奏模式的选择。
《抄本》中的经文歌根据发展阶段可以分为五组。其中16首可以确定属于最古老的形式，作为源头的花唱原始资料和基础旋律声部的开头分句都已经找到出处，这些经文歌都出现在圣母院乐派或《圣维克多抄本》的曲目中。另外15首经文歌是它们这种类型中现存最早的。然而，只有六首属于这个发展阶段的二重法语经文歌以原始形式存在于《抄本》中，这一组其余的经文歌和原始形式相比都已经有所变化。有36首经文歌来自《蒙彼利埃抄本》的“旧全集”（第二到第六分册）。还有15首经文歌首次出现在《蒙彼利埃抄本》的第七册中，根据它们的起源，都归类为最晚的发展阶段。这些经文歌保持着原始形式，主要是拉丁语的。最后一组由18首经文歌构成，都是首次出现在《抄本》中的，在圣母院乐派曲目和《蒙彼利埃抄本》中均不见踪迹。这些经文歌风格上并不统一，也没有给风格带来变化，属于最后加入到《抄本》的一组。
《抄本》中的乐器使用问题
一首经文歌的成功程度可以从它的再次创作和改编的次数看出来，不同抄本间的比对可以清楚地揭示这一点。这些改编可以影响歌词，也可以影响音乐，特别是第三声部，为最常增加的部分。对基础旋律声部和经文歌声部的再次创作不那么常见，经文歌声部可以变成另一首经文歌的基础旋律声部或者第三声部。一首三声部作品还可以进一步增加第四声部。
中世纪是一个以声乐为主的时代，然而，从《抄本》可以看到，器乐经文歌也非常值得特别关注。学者们一般会假定，在早期礼拜仪式用的经文歌和奥尔加农中，基础旋律声部的角色由器乐来扮演。进一步说，经文歌很可能不仅限于大学和大教堂中学者和学生的圈子，也可能是戎格勒（jongleur，周游四方的低阶层艺人）曲目的一部分。戎格勒带着他们的乐器到处巡演，例如修道院、市场广场和王公宫廷；他们的曲目广泛地覆盖各种音乐，适合各种场合，例如宗教的和世俗的单声部歌曲、游吟诗人的歌曲、回旋歌、孔杜克图斯和经文歌。
很难确定，在表演中戎格勒使用他们的乐器到何种程度。那时，器乐风格的概念还不存在，乐器可能支持甚至取代人声。然而，在13世纪的流行曲目中，可以找到纯器乐舞曲的例子，例如杜克蒂亚（ductia）、埃斯坦比耶（estampie）和皇家舞曲。那个时代的一种流行的乐器叫维埃尔琴（vielle），因其能精确表现节奏而受欢迎。其它流行的乐器还有竖琴、笛子、扬琴、牛角和琉特琴。那时的观念还认为各种乐器是可以相互替换的。
器乐作品的记谱法有自己的特征，除了没有歌词外，还经常使用连线和一组几个音符组成的单个音型，而在声乐经文歌的上方声部中，歌词采用音节式的处理方式，没有上述特征。从《抄本》的例证里，可以看到如下组合方式：一个人声声部和一件乐器；两个人声声部和一件乐器（《抄本》中有很多例子）；三个人声声部和一件乐器；两个人声声部和两件乐器。乐器还可以用来演奏前奏曲、间奏曲和后奏曲，或者插入到人声声部临时代替不发声的声部。
《抄本中》有七首经文歌毫无疑问是为器乐而创作的，它们经常使用分解旋律（hocket，在拉丁语和法语中为hoccitare，都是“打嗝”的意思，既可以指一种作曲技术，也可以指一种乐曲体裁）。分解旋律即在两个声部中插入短小的休止，以打破它们的旋律线，当一个声部演唱时，另一个声部休止，听起来就像打嗝一样。这种技术所产生的音乐织体非常独特，很可能在记谱法出现之前就有口头传统。在非洲音乐中也有类似现象。一些当代作曲家，例如里盖蒂、南卡罗、赖希、沃兰斯和安德里森，都使用过这种技术。这种分解旋律经文歌的上方声部活泼的交替，使一些教会人士认为这种体裁荒唐幼稚。在14世纪，它很快就消亡了。
一般将分解旋律分成三种类型：基于之前存在的复调作品的变奏型分解旋律，因为它实际上是一种即兴技术，没有现存的完整例子；独立型分解旋律，分解旋律技术是整个作品的主要特性；附属型分解旋律，主要用于装饰或达到乐曲高潮。
《抄本》中的分解旋律作品属于独立型，可以看作是基于著名的基础旋律“In seculum”的变奏曲。“In seculum”（拉丁语，意为“永远长存”）来自复活节的升阶经“Haec dies”（意为“这是耶和华所定的日子”）。分解旋律“In speculum breve”等于“In speculum longum”，只是采用了不同的节奏记谱法，用短音符（breve）取代了长音符（longum）。在无名氏第四的著作中，将它们归属于某位西班牙人。类似的还有“In seculum d'Amiens breve”和“In seculum d'Amiens longum”两首分解旋律。还有学者认为这些分解旋律展示了运动和速度，应当严格按照长音符是短音符的时值的二倍来演奏。如此，“In speculum breve”的演奏速度将会非常快，像是一首炫技之作。在其它一些抄本中也找到这些曲子，有一个版本还增加了第四声部，歌词是游吟诗人风格的情诗。而分解旋律“In speculum Viellatoris”明显是为一名维埃尔琴手所作的。正如音乐理论家Grocheio所言：“一名优秀的维埃尔琴演奏者通常使用各种歌曲和音乐形式。”
录音精选
除了一张完全由《抄本》曲目构成的专辑外，《抄本》的选曲录音散见于各种合集中。这张名为《班贝格抄本》的专辑（“Codex Bamberg”，Stradivarius STR 33476，1997）由Luigi Taglioni指挥合唱团Camerata Nova和中世纪器乐团Chominciamento di Gioia联合录制。他们选取了《抄本》中的特色曲目，包括唯一一部四声部经文歌“Je ne chant pas/Talens m'est pris de chanter/Aptatur/ Omnes”，七首 “In seculum”和一些三声部经文歌。在“In seculum”中，使用了中世纪乐器维埃尔琴、琉特琴、扬琴、竖琴和笛子，组成各种三重奏。专辑中还有一首亚当·德·拉·阿莱（Adam de la Halle）的经文歌，他是唯一的已知同时具有著名游吟诗人和古艺术作曲家身份的人。这也暗示了《抄本》以巴黎为源头。
Paul Hillier率领的Theatre of Voices录制了一张名为《分解旋律——中世纪欧洲声乐》的专辑（“Hoquetus，Medieval European Vocal Music”，Harmonia Mundi HMU 90 7185，1997）。最开始的四首分解旋律就选自《抄本》，但该团使用“alleluia”的音节以人声的练声曲的方式演唱了这些曲目（每首分解旋律使用一个音节）。每首分解旋律使用不同的节奏模式，这种效果通过保持单个元音的节奏型进一步增强，只在前三首分解旋律的结尾才有所变化。这些作品的声乐版在听感上和器乐演奏版十分不同。
分解旋律“In speculum Viellatoris”是13世纪著名的炫技曲目，录音版本超过20个，David Munrow指挥Early Music Consort of London的器乐版（“Music of the Gothic Era”，DG Archiv “Blue”471 731）也比较常见，值得一听。
《班贝格抄本》是最重要的两部13世纪大型经文歌抄本之一（另一部是《蒙彼利埃抄本》），它包含曲目数量较多，还有不少独家作品和供器乐演奏的分解旋律经文歌，颇具特色，音乐爱好者不可错过。
（原载于三联《爱乐》杂志201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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