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里

-01-

时间，就像一个不语的导师。

他静悄悄地带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从咿呀学语到口吐莲花，从蹒跚学步到健步如飞，从青葱年少到满头银发，一路指引着我们成长和老去，一路布施着阳光和空气。润物细无声，去留了无痕。

我们在时间的洪流中，漂泊和安定，相遇又别离，学习着爱恨嗔痴，经历着生老病故。一花一草皆是世界，一颦一笑皆有故事。我们渴望超脱时间，过去、现在和以后全由自己掌控。但我们又不可避免的全部沉沦，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留下遗憾，在路过的每一个驿站拾起过往。

我们以为时间是轮回，到过的地方以后还会再来，遇上的人们以后还会再见。所以哪怕是偶尔任性的挥霍，时时短暂的忘却，只不过如错过了一次花开的瞬间，并不会泛起多少波澜。但又每每在重临某地时，才发现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情怀；每每在重遇某人时，才发现早已失去了当时的笑颜。

最后总是又归咎于时间——怪就怪时间，让我们都变了。

-02-

年少的时候，我总试图去找寻和看见时间的足迹。那些花开的瞬间，那些水流的姿态，那些山峦的苍翠，那些安坐在藤椅的老人，以及他们脸上越来越深的皱纹。世间万物，都躺在时间的怀抱里——听他的召唤而来，随他的脚步而去。

时间对我是极慷慨的。他不忍看我孤独，于是让屋外的小树陪我成长。我每天总要花很多时间，坐在小树的旁边，听风吹过枝丫时，绿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它仿佛也明白我的心意，总是大力的晃动，回应着我形单影只的孤独。我们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它保守着我的秘密，我勤于给它浇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它枝繁叶茂，我也白衣翩翩。

我喜欢爬上它的枝干，摇摇晃晃眺望村庄的另一头。清晨时分，炊烟袅袅；日落之际，倦鸟归巢。我平静地迎接生命的每一天，看着时间淌过四季，穿过村庄，磨平了河底的石头，染白了奶奶的头发。

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厌倦了眼前的风景。我试图爬上更高的地方，并努力踮起脚尖，却总是无法看得更远。被山峦挡住的地方，成了我18岁以前的欲望，成了我所能想象得到的远方。那时，我总在想：时间啊，你快些走，带我长成大人的模样。我想跨过这片土地，我想穿过那片稻浪，我想要跟随风的方向，自由地浪荡。

-03-

离开家乡的那一天，我踩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踏上了破旧掉漆的汽车。

熟悉的街道急速地后退，陪我长大的小树渐渐消失在视野中。我回忆着那十多年的时光，并不知道它们会成为我以后的漂泊岁月中，最令我魂牵梦萦的羁绊。彼时的我，心已随着汽车翻山过岭，开往苍茫颠簸的远方。

我走过很多城市，在拥挤的人潮中努力地翻腾，意图为我的生活增添更多的色彩，却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世界折腾得破败不堪。在那些旅途中，我遇见了很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春秋。他们就像长在道路两旁的花花草草，虽然不起眼，却各自精彩，各自芳华。

有时候，我活着活着，便困在他们的世界里。模仿他们走路的姿势，学习他们说话的方式，像他们那样犹豫或坚定，不安或坦然，放肆或拘谨。我极力地想融入每个人的生活，渴望得到一个拥抱或一句赞叹。却又极力地想挣脱他们带给我的影响，害怕有一天当我面对镜子时，会看不清自己。就像我极力地想忘记，时间在我身上注入的那些彷徨和无助，却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它们渗入我的皮肤，与骨血相融，再也无法剥离。

-04-

我越来越沉默寡言，越来越离群索居。看见花开，不会感叹生命的曼妙；看见飞鸟，不会憧憬远方的美好；看见落叶，不会伤感时间的飘零。我完完全全的，像一颗尘埃，随风飞扬，随遇而安。平静地迎接每一个早晨，平静地等待每一个夏天，平静地勾画每一圈年轮，平静地看待自己的平凡。

但时间从来不会忘记每个人。他在我们身上留下了印记，如同剪了又长的头发，温柔地拂过思念，纠缠着每一段过往，见证着每一次失去。

失去是时间对我们最大的恩赐。生命太短了，我们无法负荷太多的东西。时间带我们赤条条的来，最终也会带我们赤条条的去。他给予我们一辈子的时间，只为了教会我们，这世界上所有的美好和欲望都会失去。唯一我们所拥有的，只有当下。

-05-

许多年后，我们都垂垂老矣。被时间改变的脸上，依稀还能看见青春的余光，却已不再锋利和倔强。我们安坐在老屋门前的大树下，看着时间穿过寒冷，唤醒绿叶。然后，仰头对着站在枝丫上的小孩说道：“瞧，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