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故乡老县城的城墙始建于北宋末年,经历过上千年无数的战火。最后的一战,应该是爆发于民国十六年底的著名的万安大暴动,数万农军四攻县城,在城墙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弹孔,至今犹清晰可见。县志记载古城墙有六门,东南西北四门再加沿江的观澜、芙蓉两门。打我记事起,古城墙就只剩下沿江的一面,西门和观澜门是保存最完整的。
西门是小县城与外界联通最主要的关口,西门口也是配套设施最完整的一片城区,门口有县城最大的渡口,门内有小城最繁华的商业主街。城内的商人都从这个门走出小城,赴府上省,外出谋商。而县城大部分商人都居住于西门下街,使得建国后公私合营的大部分店铺都云集于此,县城的第一座菜市场也就顺理成章地建在了西门口的城墙之下,西门口成了这座小县城最主要、最繁华的经济交易场所。
我第一次去西门口,是在6岁读二年级的那年。因为得了一场急性盲肠炎,我的父亲和堂叔在大雪天背着我走了20多里的山路到县医院住院。病好后,父亲带着我去西门口转了一圈。
80年代初,改革开放后的小县城已是生机勃勃。那天早晨,西门口的渡口停着很多船,在江水的涌动中不停地发出低沉的碰撞声,偶尔还有几声低沉的汽笛声,划破了早晨江面的静谧,传到灰雾蒙蒙的赣江西岸。城墙外的土路上人潮涌动,那些从渡船上下来的人们,有的骑着自行车,车后架上驮着整扇的猪肉,甩下一路清脆的车铃声往城内而去。更多的是挑着蛇皮袋和箩筐,迈着矫健利索的步伐,匆忙赶路进城。他们说着与我口音截然不同的客家话,蛇皮袋和箩筐里装着我从未见过的山货,有不知名的野果,还有野味,让我对河西那片土地,充满神秘的暇想。我幻想着河那一边层层叠嶂的山峦里,一定有一个我没见过的不一样的世界,高山流水,古树参天,虎吼猿啸,鹿走兔跃,令少年的我无限神往。
而此刻城墙下的菜市场里,已是人头缵动,热闹非凡。穿着各式服饰的城里人,在一字排开的菜摊和菜担面前穿行,在码好的菜里翻来翻去,偶尔伫足讨价还价。菜市场底部的一溜肉摊是最热闹之处,屠户们的高声叫卖和买肉者自豪而又大声的还价成为整个菜市场的高音部。来自乡村的我,第一次知道了蔬菜不仅仅是菜园子里才能摘到,还可以用钱买到。
父亲带着我在菜市场肉、鱼摊前转来转去,饶有兴趣地问东问西,他是在了解行情。而我的兴趣,全在菜市场边的小餐馆里。小餐馆的门前有一排带玻璃的木质货柜,里面依次摆着金黄色的油条、冒着热气的包子和圆圆的沾着芝麻的油果;餐馆里有一排火炉,上面放着一排翻腾着热气的钢精锅,分别煮着五分钱一碗的大白粥、一毛五分钱一碗的清汤和两毛钱一碗的肉丝面。那些在我眼前堆起的金黄色的油条和冒着热气的清汤,成了我眼中世界的全部,我的眼神不时的游移在它们身上。
逛完菜市场之后,父亲终于带我进了小餐馆,他给我点了一碗清汤、三根油条,自己要了一碗白粥、两个馒头。我已记不起店主的模样,但却清晰地记得父亲把清汤和油条端到我面前后坐到我对面去的模样,幽黑中透着红晕的脸上盛开着微笑,那双眼睛充满了慈爱、满足和幸喜。每当回忆往事,那个画面在我脑海里掠过,总会在我的心里溢满幸福。
西门口下街,两边依次排列着县百货商店、县新华书店、县副食品商店、县日杂品商店和县五金农机店,还有饭店、冰棒厂和副食品厂。之所以至今还记得如此的清楚,不仅仅是因为父亲领着我一一逛了一遍,而是在百货商店父亲花了两毛多钱为我买了一副木质军棋,在新华书店又花了一快五为我买了一本《新华字典》,最后还在副食品商店让我挑了八块桃酥(一斤)。
这条老街自民国以来不仅一直繁华,而且承载了小城为数不多的重要事件。民国十五年的十一月底,这条街上迎来了这个小县百年来最尊贵的一拨客人:随国民政府北上武汉的国母宋庆龄、苏联顾问塞达林以及国民政府要员宋子文、孔祥熙一行。西门口的热闹繁华,万安民众的热情,给塞达林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多年以后在他的《中国回忆录1921-1927》中,他用了专门的篇目《路过万安》来记忆当时的盛况。
发生在西门老街的另一个的故事,在当时几乎无人知晓,但时至今日,海峡两岸已广为流传,众人皆知。蒋经国先生在赣州任江西省第四行政公署专员时,与专署秘书章亚若相爱。民国三十一年正月,章亚若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碍于名分和社会影响,蒋经国先生不便认养这对双胞胎儿子,于是就将这对双胞胎和他们的外婆送到万安县城,安置在西门老街一栋普通两层民房中居住下来,度过了大半年的平静时光。36年后,双胞胎中的章孝严先生喜得麟儿,经国先生就为这个孙子取名蒋万安。
西门口城门外的开阔地上,有县城唯一的一家茶馆,自古以来就是往来客商和水上船工的聚集之处。父亲带我走进茶馆时,太阳已经从东门外的山顶上爬到了南门的上空,而茶馆内却是席无虚座,人声鼎沸。有打牌的,有下棋的,还有拉二胡的,也有三两人一小桌在瞎聊。在那个年代,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这样闲散?后来才听别人说那都是些吃饱没事找乐子的人,我也一直不知道找乐子包含些什么内容,但我敢肯定,那个茶馆展示的是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经济发展后,这座小县城人们追求精神享受的雏形。
时光象西门口外的江水,淙淙峥峥长流不停。九十年代的县城,因为发展的需要,县里先是把菜市场建在了北门桥边上,此后又分别建了城北、城中、城南市场。后来,西门老街也在旧城改造中改建成了商业步行街,那一色的青砖黛瓦和飞檐翘壁,让我常常分不清此家和彼家。
西门口菜市场的原址上,也建起了市民体育馆。西门口慢慢冷寂下来,往日的繁华也渐渐成为历史,只有那座古老的拱形城门,成了往昔繁荣的唯一见证,拱门上斑驳的痕迹和长满青苔的石板,仿佛在诉说着它不甘的落寂,却记着我童年模糊、懵懂又深刻的记忆。
每逢节假日,我总要去西门口转上一圈。那堵城墙早已修缮一新,俨然像个儿孙满堂的退休老人,穿着儿孙们为他重做的盛装,繁华散去之后,在一隅僻静之处怡享天年,迎着江风看江水涌动,让一代一代人的记忆随着江水缓缓流逝!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