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 | 魂断鹦鹉洲

作者: 梧桐树边羽 | 来源:发表于2018-05-27 08:46 被阅读369次
    长江第一桥

    户部巷的尽头是长江。

    五月间小雨淅沥连丝,天空中却没有乌云,阳光时隐时现,隐时满天轻风带寒,现时旧城晶光闪闪。

    “太阳雨。”仲虎打了把伞,带着被热干面,鱼糊粉塞得满满的丫头,慢慢走出司门口。

    “爸,桥。”几步到了,刚要上车,丫头却惊叹了一声。来时车子顺着街道曲行,停在户部巷尽头的停车场内。这时从巷子里面出来,换了角度,才发现这停车场就是武汉长江大桥引桥下的空地。气势恢宏的大桥拱顶吸引了丫头的目光。

    “原来到了长江边啊,”仲虎复撑开刚收拢的黑伞,示意丫头过来,“走,去江边看看。”

    行到江边观景台附近,雨却停了。收了伞,抬头望过去,江面尽收眼底。春水浩浩汤汤,东流不息。左望一条铁龙,横跨江面,下层铁路,上层公路,正是万里长江第一桥。火车,汽车穿梭龟山蛇山之间,桥洞下大型货船也是偶尔鸣笛。靠近观景台边江岸有小小豁口,居然有人顶着细雨在钓鱼,那人穿着雨衣,哼着小调,得意于小雨中的无人打扰。

    “可惜看不远。”丫头说。

    “你闭上眼睛。”仲虎笑了笑,将伞递给丫头。等丫头闭了眼睛,他两手撑在汉白玉栏杆上,摇了摇头。片刻之后,左手搭住丫头肩膀,右手在空中不断飞舞。

    大桥不见了,货轮不见了,龟山上的电视塔也不见了,所有挡遮视线的建筑物都不见了。

    半边风雨半边晴,渔歌两岸听风声。还真是山水古意,汹涌而来。

    丫头睁开了眼,此时细雨已完全去了踪影,阳光肆意挥洒,江面微波凌凌,跳跃着金色的碎浪。一水接天,碧蓝澄澈,空中间或白云朵朵,轻轻舒展;水里偶有渔舟泛过,鸬鹚雀跃。正是: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

    鹦鹉洲

    “那是哪儿?”丫头延展目光的地方,上游一处江心洲,洲上草木繁密,郁郁葱葱。

    “鹦鹉洲。”先前在观景台下豁口处钓鱼的老者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了,正在脱雨衣,听了丫头问,手上不停,顺口答了一句。

    “多谢老先生。”仲虎回头对丫头说,“记得崔颢的诗么?”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黄鹤楼》唐·崔颢

    “世人只知黄鹤楼,”老者摇了摇头,把雨衣甩干水,抬手一指。果然蛇山顶上,一高楼静静伫立,千年风姿,气吞江海。“古楼虽古,夏口城戍楼而已,这鹦鹉洲可高古得多……”

    “哦?”仲虎看他把雨衣收好,依旧扛了杆子往江边去了,便带了丫头,跟着一路到了水边。看他一屁股坐在马扎上,手轻轻一抖,将鱼线甩了出去。正待询问,却听得他又哼唱起来:

    魏帝营八极,蚁观一祢衡。

    黄祖斗筲人,杀之受恶名。

    吴江赋鹦鹉,落笔超群英。

    锵锵振金玉,句句欲飞鸣。

    鸷鹗啄孤凤,千春伤我情。

    五岳起方寸,隐然讵可平。

    才高竟何施,寡识冒天刑。

    至今芳洲上,兰蕙不忍生。

    《望鹦鹉洲悲祢衡》唐·李白

    祢衡看着面前七彩的鹦鹉,心中一阵赞叹。这真真是件稀罕物儿,当年便是在许都,我也未曾见过。洁白的绒毛像雪花一样蓬松温润,衬得气质冰清玉洁,嘴喙却是火红一点,像聚集了烈日的火苗。深青色带赤炎纹路的脚爪轻轻地扣住鸟笼中的白玉鸟停,碧绿的翅膀像青翠色的外衣,更显的高贵华丽。那鹦鹉看祢衡久久地细看,像通人性一般对他歪了歪头,居然说起话来:“先生好!先生好!”

    主位上的黄射大笑起来:“好乖巧的稀罕物儿!它喜欢祢先生你呢!”

    祢衡心中笑了笑,脸上不动声色。他不大看得上黄祖黄射两父子的,但如今寄人篱下——现下还未喝酒——自然得给人留点面子。何况从许都到荆州,再被刘表送到江夏来,自己公文办事,妥妥帖帖,哪个敢不竖大拇指?可依旧未曾谋得一官半职,只是做个处士混迹衙门,总不过是心气高傲,不合于群罢了。那些愚蠢的舔腚文人,如何入得了我的眼里,不处也罢!只可恨当今天子被那曹操蒙蔽,不见珍珠于尘埃,转念又想起当今天子式微,祢衡心中郁结,叹了一口气。

    鹦鹉学着了,拉长声音,怪腔怪调地也叹了一口气。

    黄射很喜欢祢衡,因为他是从天子脚下来的大人物,而且文采飞扬,处理公文通表头头是道,论起天下来也是胸中丘壑,最难得的是他们都喜欢蔡邕的书法。他不但尊敬他,也想用他。毕竟父亲这江夏太守的位置总有一天要交给他,有个有大才的人在身边,我黄射未必就不能试试荆州牧的分量?未必就不能去许都见见中原的各路英豪?便祢衡有些性格也忍了,奇人总是有些怪癖的。所以,黄射是真心在交祢衡这个朋友的。

    “来,祢先生。”黄射端起面前酒潖,高高举起,“且干了这杯。”

    “谢太守。”时黄祖为江夏太守,黄射为章陵太守。祢衡身份比较特殊,在许都时就早已名满天下,孔融推荐给天子,曹操却觉得他恃才傲物,个性乖僻,便让他作鼓手羞辱他。他却当庭脱了个精光,不但把鼓敲得众人喝彩,还在众大臣面前袒露身体,把曹操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通透。这等不要命的行径,却把他推上名士的巅峰,曹操也不敢杀他,怕骂名缠身,便委派了他来荆州说降刘表。刘表也是老奸巨猾,自然好生相待,奈何祢衡心高于天,把人又得罪了个遍。这才被发送到黄祖这儿来,倒是这么一折腾,祢衡心气软了不少,虽然还是看人不起,也不再胡说八道,当然——是在不喝酒保持清醒的状况下。

    击鼓骂曹

    处士为布衣,太守亲自劝酒,又是自己相好的黄射。自然喝!

    鹦鹉振了一下翅膀,起了两三寸,便被脚爪上缠绕的链子拉了下来,一个趔趄,还好又落在鸟停上,转过头来,看着祢衡,四目相对,流露出无限的悲伤。

    这就是我啊。华彩满身却囚于笼中,气质高洁却官场厮混,心志高远却四处碰壁,文韬武略却天子不用!祢衡悲从中来,却无从发泄,郁郁之中,端起酒潖敬黄射:“神鸟现于江心洲太守宾客盛会,祢衡请为之赋!”

    “求之不得!”黄射开心极了,“来来来,上笔墨!”

    便有好事者递上几来,笔墨砚一概齐全。祢衡提了笔,稍一思索,运指如飞,笔不停缀,文不加点,顷刻赋成:

    惟西域之灵鸟兮,挺自然之奇姿。体金精之妙质兮,合火德之明辉。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故其嬉游高峻,栖跱幽深。飞不妄集,翔必择林。绀趾丹觜,绿衣翠衿。采采丽容,咬咬好音。虽同族于羽毛,固殊智而异心。配鸾皇而等美,焉比德于众禽?

    ……

    感平生之游处,若埙篪之相须。何今日之两绝,若胡越之异区?顺笼槛以俯仰,窥户牖以踟蹰。想昆山之高岳,思邓林之扶疏。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心怀归而弗果,徒怨毒于一隅。苟竭心于所事,敢背惠而忘初?讬轻鄙之微命,委陋贱之薄躯。期守死以报德,甘尽辞以效愚。恃隆恩于既往,庶弥久而不渝。

                              《鹦鹉赋》  汉·祢衡

    “鹦鹉洲的名字便由此得来?”丫头仰了头问,好像是问仲虎,又好像是问那老人。

    “是,也不是。”仲虎远望着江心的鹦鹉洲,慢慢回答,“赋成未必在这江心,祢衡倒是在这江心。”

    “是的。祢处士不畏权贵,俾睨天下,终于有天与黄祖对饮时焕发出少年高狂本性,直抒胸臆,骂天骂地,被黄祖一刀杀了。黄射听了消息,鞋都没穿跑来相救,终是迟了一步。只得葬祢衡于江心洲,改称鹦鹉洲。”老人摇摇头,“黄祖本来性格暴躁,镇守江夏多年,杀孙坚不失寸土,军中莽汉而已,倒是替刘表,曹操背了杀名士这口锅。”

    “刘表且不提,曹操真就想借刀杀人?”仲虎也摇摇头,“祢衡裸身击鼓骂曹,虽有不惧权贵的血性,却因这宁折不屈的性格,失去了将一身本事拯救天下黎民苍生的机会。孰对孰错?”

    “俱往矣,无对错!”老者拉杆了,声音高了起来。

    《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

    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

        《寄鄂州朱使君寿昌》 宋·苏轼

    仲虎牵了丫头的手,朝停车场方向走了过去,离长江,大桥,鹦鹉洲越来越远。

    俱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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