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的乡下,一入春,地是嫩黄色的。
站在高处俯瞰,会错以为是哪个拙劣的画家,只用一种颜色描绘为农民开在地里的春天。可当这嫩黄色大片大片的,铺天盖地的渲染开时,有种让人情不自禁扑进去,滚出一头一身的香气,染上满身花汁的冲动。
可少有人这么做。地里的是地主人的心血和金子,金子一样的油菜花。
它们的嫩茎和叶可以吃,焯过水,拌上醋、蒜蓉和麻油,入口柔嫩清香,如同春天旷野里带过长江水汽的那丝风的味道。
它们的花小小的,叶也不大,看起来略单薄,如同一个个细瘦秀美的南方少女,柔软得可爱。因这可爱,当她们大片大片聚在一起时,笑得如花开一般时,也不让人厌烦,仿佛在晒春天的日光。
如果有种花的香味可称作热闹,那一定是它们。远远的不等见你面,扑鼻而来的是你躲也躲不及的热烈和张扬,寻香而去就知道它们在哪个方向,那也是蜜蜂蝴蝶奔忙不停的地方。
等热闹过这春天,它们就渐渐沉默而收敛了,一日日劳作着,把春天的日光、暖风、细雨,和着脚下泥土芬芳,揉捏出一颗颗黑色的果实来,用那果实里滴出的油脂,代这片土地,哺育地上辛勤耕作的农民。
老家的春天总是笼罩在一层如烟似雾的雨幕中,细雨若有似无的飘洒着,总要淋漓到五六月。直到奶奶清晨从乡下出发,或走路,或骑着她的三轮车,捎着大大的竹篮子,装着她园子里的出产,进城来看她的儿孙们,似乎才稍歇一歇,让人见一见明媚的阳光,从湿漉漉的天气里喘口气。
每每要到放学回家,看见桌上碧绿小巧的粽子在凉沁沁的水里浸着,大白瓷碗里清水养着的半开栀子花,才意识到,她老人家来过了,那,端午节就快来了。
奶奶总是来去匆匆,儿孙们众多,在纯靠脚力的年代,哪怕从清晨到傍晚,奶奶也只能走过城里的这几家,送去她手作的食物和栽种的鲜花,尽一刻身为母亲的心意,复而回返和在乡下的爷爷相伴,昼夜短长,忙碌着他俩的早点摊,打理着他俩的菜园,看顾着几只鸡,便是整个晚年。
端午一日日近了,天气就燠热起来,家里却越发的香,这香味原先因清水里养着的栀子花半开还显得暧昧,等花开尽时,便是一片清幽缠绵的味道。吃得圆胖的爱美小姑娘喜欢拈上一朵,学着大人小心地别进领口的扣眼里,走去别地时,就觉得成了像妈妈一样的美人。
只是美好如栀子花,也是会老的。花瓣渐渐从雪白变得暗黄,从柔嫩变得焦枯,在日影变幻中渐渐被人遗忘。在多年后想起,也把它种在异乡的露台上,但也开不出童年那般繁茂。每到端午,对于故乡的记忆,只如栀子花上的水珠,在雨后闪着微光。
49441198c9025f19-693dacbef92316fa-c27794f21a027c9b9657ff128a933520.jpg小孩子的人生里最大的事莫过于吃,好吃的味道会经常铭刻在记忆里。
夏日里,最清凉的味道莫过于西瓜,最家常的味道莫过于绿豆沙,而最隆重的味道,则是夜市的味道。
傍晚七点,故乡麻纺厂夜市开始自己呼吸的节奏:点单传菜的人声、开灶吞吐的炉火声、水入油锅的爆裂声,喧嚷着它自身独特的市井曲调,迷惑着每一个过路人。
夜市里小吃带着民间特有的粗糙和实在,烧烤的烟火香气霸道,烤翅烤腿肉多料足,烤韭菜烤鲫鱼味鲜细嫩;麻辣串串的汤锅不温不火,毛肚鹌鹑蛋海带豆皮金针菇全都麻辣鲜香;卤鸭脖卤牛排卤猪蹄肉厚耐嚼,卤味醇浓,更不用提搭配喊上一句就送来的粥汤糖水,花饭炒面,汤面煎饺。
但儿时心目中夜市上的明星小吃,是小姑家的油爆田螺和婶婶家的无名煮包子。整天只在吃胖和作业里忧愁的小姑娘们,在假期里,特意晚饭时空着肚子,逛荡逛荡地进了夜市,在一众排队等待的吃客羡慕的眼神中,施施然端过婶婶拣起的一盘子包子,找张桌上麻辣串在汤水里轻轻翻滚的桌子坐下,最后带着被油爆田螺辣肿的嘴巴和一脸"撑爆了"的表情回家。
夜市的味道,掩下父母辈下岗后的苦累忧惧,在小姑娘们满足的笑脸前支撑住了生活的一口气。这种味道,炭火油烟弥漫,各种食物香气交杂,乡音熙攘,其实并不只在夏天显得最隆重,一年四季均如此,至今仍如一层薄烟,侵染了少时的记忆。
09225a8782ea208e-1c9460610f8d006d-6a5634761ef8b2da465ddd4e82b93303.jpg老家的秋天仿佛是全年最讨人喜欢的季节,雨水仍多,但总会让太阳连着三四天露露脸;日头虽晒,但一天里只暴烈中午那么一小会儿。
偶尔有晨雾,白色轻纱一样在树梢电线杆间流动,露出麻雀们小小的黑影。清晨路上的车很少,大人们骑着车摁着车铃“叮铃铃”,小孩子们走着路晃荡着钥匙串“叮当当”,慢悠悠地,半点不担心在雾里撞到哪个。
等日头烈起来,那些湿乎乎的雾气瞬间无影无踪,浸满了水汽的青草香带着暖烘烘的太阳味,缭绕鼻端,解去几分秋日的燥意。
要解秋燥,必要喝汤。母亲炖得一手好喝的排骨汤,买来上好的小排,泡尽血水,只放上一大块姜,一根葱,炖到汤色发白,加盐调味,放进切成薄片的冬瓜或者泡发洗净的海带。这汤单喝一小碗肯定不够,我最喜欢的吃法是舀一大勺泡上白米饭,再搅上一勺杂胡椒,那味道……
那味道,母亲在异乡有时妄图复刻,只是,旧日时光早已给它打上独家标记,不对未来出售。
34f7c2b3bb47aa5c-fc3f944537221b45-a6fa13f9d5ef3e4a757f8881e42d8bb3.jpg其实说到汤,老家最有名的是莲藕猪骨汤。而最好吃的藕多半在冬季,用来炖汤的藕不能是脆藕,要极粉,一口咬下来,能拖出长长的丝。炖莲藕的骨头不能是排骨,排骨太瘦,炖不出藕的粉糯,得是新鲜的龙骨,当然猪腿骨也可作为替补。一晚浓香醇和的藕汤,精髓就在于丰厚的油脂和粉藕的充分交融。
藕汤是过年常备菜,过年时,要跟着父母回乡下。我们推着自行车走过一长段因雪水而泥泞的土路,抵达一座不大的瓦屋,瓦屋带着小园子,前后被香樟树和桑树围绕,这就是爷爷奶奶家。我们通常在午前抵达,父亲叔伯们和爷爷说话,母亲婶婶姑姑帮奶奶打下手,小孩子们在屋前的空地和菜园子的游逛,时不时会望上一望园子里最高的那棵柑子树,幻想一下那味道。
儿时曾奇怪奶奶总是送些菜园子的出产给我们,但从没送过柑子,问过母亲才知道,那颗树结出的柑子,既苦又酸,没人爱吃。
奶奶家的团年饭菜式大多已忘掉了,但豆腐肉丸和蒸鱼这两道菜至今不忘。
大概因我总能从豆腐肉丸吃出清凉油味道吧,每次吃到我总是一脸苦相看着母亲,说起这奇怪味道,她每次都是一脸莫名,倒显得是我味觉出了问题。但偏偏我俩对奶奶家蒸鱼的一致高赞,足以证明我味蕾尚还正常。
只是多年以前,奶奶就不在了,从此这种奇怪的味道,对我而言,就成了一个谜。和所有弥漫于我对故乡的记忆的味道一样,无从了解,无法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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