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筠心 图：人文版《聊斋志异》插图
恩仇了了飘然去 玉貌花容何处寻
无复寻常儿女态 隐娘肝胆小娥心
——《侠女》
※ 此女只应天上有
聊斋里的女主人公，一般都有名字，而她，从头至尾，蒲松龄就一个字——女。除此，她的行径也颇不寻常：
“艳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凛然不可侵犯；做针线奉养老母，穷得揭不开锅，却不找长期饭票；对于顾家母子的资助，“受之，亦不申谢”；一面拒绝顾母求亲，一面却端茶倒水、缝衣纳鞋、病榻服侍，作足儿媳本分；主动与顾生燕好，偏强调：“事可一不可再”；一刀结果狭亵之徒的好身手，又闪烁其辞：“此非君所知”；无名无分，却为顾家延续香火。
这是一个像谜般神秘，让人费解的女子。好在最后，蒲松龄终于不再卖关子，谜底揭晓。她，原是遭人陷害，籍没家产的官宦之女，隐姓埋名三年，徐图报仇。如今，母亡孝尽，顾家之恩亦报，仇人首级到手，她挥挥衣袖：“我大事已了，请从此别。”
蒲松龄谓之侠女。观其不食人间烟火，不受世俗羁绊的洒脱，分明透着几分仙气。活得刚劲有力、潇洒自如，真是让人羡慕！或许，此女只应天上有。
※ 后母未必要成佛
据说，凡是后母做得成功的，最后都是修炼成佛。“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是为人后母者，需时刻牢记的修炼宗旨。然而，聊斋里的细柳，却演绎了截然不同的一幕。
故事开头，蒲松龄便说，只因她长得轻捷袅娜，人戏呼之“细柳”，这实在是障眼法！“细柳”典出《史记•绛侯周勃世家》，汉代周亚夫屯军细柳，汉文帝刘恒前去慰军。因无将军命令，天子竟不得入军营。后代遂以“细柳”营称呼纪律严明之师。一寡妇兼后母，若非独撑家业、治家严明、教子有方，又怎配有此大名？何戏之有啊！
细柳痛下狠手教育亲生儿子，甚至不惜设伪金，使其蹲大狱，吃苦头反省，从此洗心革面。这条不难办到，世人顶多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实施起来，毫无心理压力。难得的是，她不避嫌疑、不惧诽谤管教前房的儿子。正如文中细柳自言：“我不冒恶名，汝何以有今日？人皆谓我忍，但泪浮枕簟，而人不知耳！”
蒲松龄在文尾赞道：“此无论闺闼，当亦丈夫之铮铮者矣！”细柳受之无愧。
名花高占一枝春 忍听簧言别赠人
留得黄金无用处 分明阿母误儿身
——《云翠仙》
※ 当生米煮成熟饭
孔子云：巧言令色，鲜矣仁。是说那些巧舌如簧之辈，基本没安好心。孔子又云：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意指不但要听他讲了什么，还需观察他的行为，即是否言行合一。
道理人人皆知，但真要做起来，却不易。因为人是感情动物，耳皮子软，爱听好话，几乎是人之通病。聊斋里云翠仙的母亲就是被花言巧语，哄骗得云里雾里，稀里糊涂地将“远山芙蓉”似的女儿，嫁给猥琐而轻薄的“遢伎儿”——梁有才。
当生米煮成熟饭，云翠仙该怎么办？将错就错，与市井无赖同流合污？不不不，这绝非她能忍受；那么，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对其进行改造？否否否，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所以，她的计划是，让母亲认清梁有才的真面目，支持她挣脱牢笼。具体策略三：其一，藏起黄金装穷；其二，不显露娘家富贵；其三，曝光梁有才卖妻为妓的豺狼面目。
最终，云翠仙重获自由之身，而梁有才亦自食其果。然而，事情真算圆满？终不及防患于未然。正如题图诗云：分明阿母误儿身。为人父母须警戒，除非你的眼光百发百中，否则莫轻易指点儿女人生。
※ 青梅煮酒论英雄
看小标题，诸君必疑，怎么说起三国来。一盘青梅，一樽煮酒，曹操与刘备对坐畅饮，谈论天下英雄。当曹操说到：“唯使君与操耳”，刘备闻之大惊失箸。幸好一声惊雷，将其失态掩饰过去。不得不佩服曹操的眼力，自知，亦知人的智慧。
因此，蒲松龄把与曹操一样慧眼，“能识英雄于尘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的婢女，取名为青梅。她的聪明，蒲松龄以六字形容：以目听，以眉语，此等人物岂是泛泛之辈？
她不过是偶见张生事亲，便断言“吾家客，非常人也”，怂恿小姐“不欲得良匹则已；欲得良匹，张生其人也”。搞定小姐后，青梅又说服张母求亲，以贫家攀附高门。只可惜，对方嫌贫爱富，有眼无珠。有心成人之美却遭阻，青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自个夜奔张生，把握机会，飞上枝头变凤凰。
蒲松龄借青梅的故事，总结出三德——礼、孝、信，并谓：“有此三德，天必祐之，其无患贫也已。”今人常感叹遇人不淑，又苦于鱼目混珠，识人辨人确实是大智慧。或许唯有放下利害得失，方能作出清醒判断。
风波忽地起同舟 荏弱蛾眉竟复仇
悲见苍苍怜节烈 三星重许赋绸缪
——《庚娘》
※ 假使泰山崩于前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出自苏洵的《心术》。苏轼也有句类似的，“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看来父子俩对于临危不乱，有勇有谋的英杰十分推崇。
而聊斋里的庚娘就是一位沉着冷静，不作无谓牺牲，同时伸张正义的巾帼英雄。她在躲避战乱途中，逃难的船上，亲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公婆被恶人推入水中溺亡。但她不慌不乱，先假意迎合对方，等其放松警惕，酩酊大醉时，手起刀落，复仇成功。她还留下书信，公布恶人罪行，让大家明白师出正义，罪有应得。
庚娘是太守之女，美丽并贤惠，敏锐且机警。一开始，她就提醒过丈夫：“勿与少年同舟。彼屡顾我，目动而色变，中叵测也。”可惜，男人没当回事，招来灭门之灾。蒲松龄盛赞庚娘：“至如谈笑不惊，手刃仇雠，千古烈丈夫中，岂多匹俦哉！”
明末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皇帝煤山自缢，宫女纷纷跳金水河自尽。一费姓宫女，被农民军救起，见其色丽绝，献于将领。费氏也是假装驯服，伺机刺死对方，然后自杀。小小宫女尚且不肯忍辱偷生，那堂堂蓟辽总督洪承畴又有何脸面？
※ 世间真有女豫让
聊斋里的商三官出阁在即，家里突遭横祸，父亲被恶霸打死。两个哥哥四处告状，一年过去了，却毫无结果。男方家等不及，想迎娶三官过门，商母打算应允。可她回道：“焉有父尸未寒而行吉礼者？彼独无父母乎？”将对方问得羞愧而退。
三官深知依靠官府，凶手不可能得到惩办。因此，她说服哥哥葬父，入土为安。然后，自己不告而别。半年后，乔装打扮的三官混入恶霸家，并将其身首两段。
对于商三官以霹雳手段，为父报仇之举，蒲松龄给予褒奖。将其比作“漆身为厉，吞炭为哑”，自毁形貌为智伯报仇的豫让。他甚至说，连“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荆轲都要让位给三官，可见赞誉之高。但有人也许会叹，冤冤相报何时了！
民国奇女子施剑翘为父报仇，枪杀军阀孙传芳，血溅佛堂案，真人真事，可与之对看。世间真有女豫让。
作者：筠心，喜欢读旧书的70后，从竹影江南到郁金香之国，美篇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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