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何人！”
那个胡子拉碴的父母官的声音很洪亮，但是略微带着点儿酒气儿，嗓音有一些沙了。看得出来是个不修边幅的非文人。若不是披上了官服，恐怕他身上的那种随意的气质会让人以为他和街上肆意流浪的乞讨者是一路的。
那官坐在高处，可以鸟瞰堂下的一切。
把方木拿起来在桌子上狠敲一下，像是在示威一样，那官又开口了，像是才醉酒醒来的一样说话，
“额，你这个，这个啊，是犯的什么罪名了？”
“啊，大人，那被上了枷、锁了铁镣铐的犯人就是为祸四方，手上几条人命的远光寺叛僧“恶眼和尚”。”
主薄是个三十来岁的人，没有胡须，长着双小眼睛和一个大嘴巴，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气质，既没有酸腐味，也不是英雄气。只能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普通壮年男子。他踱步上前，向着县官大人汇报了目前已经掌握的情况。
喔，这就是那个杀人魔头啊！那官说着笑了起来，
“哈哈，这会没有抓错人了吧？那官睥睨着看了主簿一眼又看了堂下押犯人的捕快两个，颇有不屑的意味儿。”
主簿自是个明白人儿。想来自从上头省府发来海捕通缉文书算到今日已有大半个月的日子了，这其中也抓了不少疑犯，但是也仅仅是疑犯了，没有抓对吧，卒子们反把人用刑致残了，县官老人儿他一直脸上挂不住，心里闹得很，此时这样发问显然是故意的奚落和讥讽，也是在警告一直以来负责这案子的捕快和自己，这次再抓错就要拿你们开涮了。
“诶，这会准定不错了。”主簿赶紧的拍了胸脯以项上人头作了担保，为了讨县官一个欢心。
“这次哪里讨来的信心啊？！”
“呵这回不错的。”
主簿手舞足蹈着说着好像真有了把握一般，
“今回是热心人儿主动报的案，不同往日手下人胡乱抓了。”
“是这个么？我看他没有杀人的狠劲哦！”那官又问了主簿。
主簿只说，“审了他再做计较。”
那官也爽快的，醒木一省，扬声问道，
“那犯了罪的，喔，不是，那该是犯了罪的人，叫什么名字？”
全场的人都憋着笑。
“小民是一个出家人。”
修行者伏着身子跪在地上，说的很轻。
“哪里的出家人？”
“是自己剃度的。”
“咦——”
不光是那官，就一旁的主簿、衙役、捕头、看客也是一阵唏嘘不已。大伙儿都没听说过这庙外自封和尚的。
那官用左手食指抠了抠桌面，又正经地问，
“那你出家前叫什么，法号又叫什么？”旁人都不知道那官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儿做什么了。
只有修行者说了，处乱不惊的，
“小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也记不起名字来，后由于自己剃度，没有法号的。”
“这倒奇了怪了，你这和尚分明是装疯卖傻、妖言惑众，想要逃脱罪责！”
主簿情绪有些激动，额上竟然皱起了王字。
“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的话句句属实。”修行者直起了脊梁，朗声道，
“我的一切都是佛祖给予，所以我的言谈举止都不敢违背佛祖的旨意……”
“好了，先传证人上来，看本官好发落。”那官竟也一脸正气。
传来的证人，也就是报案的那个，就是酒店里的掌柜。
上了堂，先磕了头，不待那官发问就自报了家门，
“小人是抓住这贼的第一人，第一人啊！”他像是在邀功，还强调了一遍自己是头号功臣，
“小人是“来往”酒楼掌柜，叫简仁……”
他极力渲染了自家和歹徒怎样机智周旋、英勇搏斗，最后和捕快协力擒住了强贼的场景。
“嗯嗯……”
那官像是在勾栏瓦舍里听评书似的，一手抚着黑黝黝的胡须，一手点着桌案，颇为闲淡的点点头。
“这个掌柜的，我们先不说这个了。”那官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身子猛的向前一倾。大张虎口，像是要吃了人。
掌柜简仁吓着一跳，以为自己说得夸张处引得县官不高兴了。
没想到那官却问的是，
“掌柜啊，家里可有美酒？”
“啊——”
那掌柜瑟瑟发抖着，支支吾吾道，
“酒，酒，有的，二十五年的陈酿了，美，美着呢……”他说着又不禁吹嘘起自家的酒来，用尽了他平生知道的关于美酒的形容词。
“好了，把犯人收监吧，下回再审。”那官一脸无所谓，嚷着，“退堂了，退堂了，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
堂下一片哗然。
那官径直走下堂来一手搭在了跪在地上的简仁，说了，“起来呀，带我去尝尝你说的那美酒啊——”
那掌柜的先也是一脸吃惊，旋即又站起来了，一脸堆笑呢，叫着好大人，用尽了他平生拍马屁的好词儿来奉承阿谀。
那官全然没了官的架子了，他把官服两手剥下来凭空一抛，叫主簿接好。主簿也是听话的，上前去接，两手空空，倒是被官大袍罩在头上，不见天日了。
那官啊，一脸笑盈盈的，和那简仁勾肩搭背着，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般亲密。
简仁是猜不透这官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既然当官儿的要和自己套近乎，这又何偿不好，说不定以后倚了个靠山呢。
简仁也是大笑了，难得的心里和面皮一样的表现。
牢里头，修行者被狱卒手里的烙铁烤焦了一大块胸前的皮肤。他被蟒蛇一般粗的麻绳束缚在了更加粗的木桩上，两个手腕和两个脚踝上有冷冰冰的黑漆漆的铁镣铐，镣铐上连接着铁链，铁链扎着深入墙体的铁钉。此刻修行者他，犹如困进笼中的鸟儿失去了自由。
他的剑就放在一边摆着一坛酒和四个土碗的桌子上。要是拿到了那柄剑，他可以很轻松的逃脱。而那剑，放的位置并不安全，他只要用点儿力是能够得到的。可是他终于是没有那么去做的，他的内心就像那把剑的存在一般，矛盾着，也就不置可否了。
几个卒子端着有缺口的土碗喝着档次不高的浑浊的酒，一个人拿起了桌上横着的那把剑，用手指弹了弹剑身，那剑却没有发出寻常宝剑该有的清亮啸鸣。
“呸——一块废铁。”
那拿剑的不断砸舌说，
“啧啧，这玩艺儿能杀人？怕是连鸡都杀不了吧。”
“没有剑鞘保护，长期暴露在白日光天里，没有生锈就谢天谢地咯。”另一个人放下已经喝干的碗，摇了摇头说着。他提起酒坛要再斟一碗，旁边的人连忙把他的手摁下去，直说了，
“不喝了，不可再喝了，留在明天吧。”
“诶，你——”
那卒正要发作呢，又有人劝下，
“不喝了吧，喝完了明天可无望了啊。”
“这，好吧！”那卒悻悻然将酒坛子搁下，脸色显然不悦，便站起了身，说着，
“我去看看那嘴硬的贼和尚……”
鞭子像是抽打牲口一样，力道大得没有个度。
一鞭子下去，啪，一条鞭印子就在修行者的皮肉上爬了起来。
啪啪啪——鞭痕累累，血迹斑斑。
修行者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飘离出自己的肉身。鲜血在流淌，生命在流失。意识开始模糊，困乏开始蔓延，他感到了熟悉的疲乏感。
一鞭子抽打在了皮肉上，他又感到了疼痛。
鞭声稍歇，那种困乏感又卷土重来。然后又挨上一鞭子，然后，又清醒转来。如此往复，他疲累的心脏不得安宁，他已经糜烂的血肉之躯不得安生。
他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牢里，接受着来自俗世的酷刑。他完全没有听到狱卒的问话和讥讽，因为他只是把这些当作了理所应当，他也许会被活活打死，但他是不会发一言求饶的，他没有犯罪，他如今受的刑本该是真正的罪人来受的，他不过是替罪的羔羊，抑或是狱卒出气的工具……
他多么多么的想要拿起武器去反抗，可是他就是有这么傻，他愿意去为了灵魂用肉体去承受本不必承受的委屈。对他来说，这里的酷刑亦是修行的功课。
他渐渐地释然了，让那狂烈的满怀怨气的鞭子啊，重重地砸下来吧！他再无畏惧了，他，修行者的内心充满了炽热的光，他的眼里是真挚的博爱的圣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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