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个人究竟可以喜欢另一个人多长时间?一年?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如果让秦朗来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回答肯定是一辈子。如果你继续问他,假如你和她因为各种原因而最终无法在一起呢?他的回答肯定还是一辈子。
朋友们都知道秦朗喜欢沈佳宁很多年了,有多少年呢?秦朗每次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都只是挥挥手,淡淡地说一句从高中时候开始。当一个人渐渐的习惯用人生的某个阶段而不是某个具体时间来当作寻找回忆的坐标时,那就说明他现在离这段回忆有足够远的距离,不论是时间上的距离还是心理上的距离。
沈佳宁离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秦朗都在训练自己重新学会独自一个人生活。每天换下来的脏衣服不能随便乱扔,每次去超市采购除了食品区也要去逛一下日用品区,水费电费网费要及时交,卫生间的手纸用完了要及时放新的,每次出门前都要再三确认钥匙是否在兜里等等。秦朗在一次次的教训中逐渐成长起来,生活也逐渐变的规律起来,三天洗一次衣服,每周去一次超市,月初交好房租水费电费和网费,半个月去看一次电影。秦朗的生活规律的就像是设定好的电脑程序一般,而且是没有bug的那种,除非上帝在程序中输入停止的命令,否则秦朗的生活可能会这样一直持续下去。
秦朗以为在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重复的、规律的生活中,自己的心麻木的早一如深冬冰封的湖面一般,不会再有任何人或事情能够掀起一丝波动和涟漪。但是从高中同学那里得知沈佳宁即将结婚消息却如同一根粗壮的木桩狠狠的砸进了冰层,整个冰封湖面如同摔在地上的镜子一般支离破碎开来,秦朗仿佛听到了破碎的冰层互相撞击摩擦的声音。那天晚上,睡意像是一封写错收件地址的邮件,始终没有如约而至。
黑暗中秦朗坐在床边,明亮的月光透过卧室的窗户铺满房间,他从床头柜上的抽屉中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小盒子。一只纯银的戒指静静的躺在里面,手指轻轻滑过戒指布满划痕的表面,回忆像是汹涌而来的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02
秦朗仿佛又回到了高二那年夏天的教室里,炙热的阳光灼烤的窗外的操场,若有若无的微风穿过空旷的操场,有气无力的翻动着窗边蓝色的窗帘,窗外时断时续的蝉鸣声,混合着教室内吊扇的嗡嗡声充斥在沉闷的教室里,仿佛连空气都烦躁起来。那一年秦朗还是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文学梦里的少年,常常利用午休的时间偷偷躲在教室里写小说。而沈佳宁则是他为数不多或者说是绝无仅有的读者。
“新的一章写完没有?先给我看看”沈佳宁的声音在中午空旷的教室里分外响亮。沈佳宁的催促让秦朗有些烦躁,手里那只笔的顶端已经被他留下了无数齿痕,但笔的另一端却没有在桌上的本子里留下太多的印痕。
“告诉你下午才能写的完嘛,现在催也没用啊,一点灵感都没有。”
坐在前桌的沈佳宁头也没回的说道,“要是每次都得等你有了灵感才能写出来,这本小说还不得写个十年八年的啊?要是到毕业还没写完,我去哪里找你要小说的大结局?所有技能都是一个熟能生巧的过程,以前我也讨厌画画,只有心情好了才会拿起画笔涂抹两下,后来被爸妈硬逼着每天练习,慢慢就像现在有了纸和笔,随手就能画了,喏,你看。”
说完,沈佳宁转身递过来一张A4纸,画面上是从她的角度对整间教室的素描,她在纸上敏锐的捕捉到了教室内光与影的变化,画面里连静止的窗帘都有了动态美。
“你学画画那么多年,我怎么能跟你比啊?”秦朗仔细看着素描。
“所以呀,你现在需要更多的练习啊,赶紧写吧。”沈佳宁转回身去,又拿起笔在纸上画起来。
秦朗小心的把素描对折起来,冲着沈佳宁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继续皱着眉头在本子上写起来。
除了利用午休的时间偷偷躲在教室写东西,秦朗有时候还会在晚自习跑到沈佳宁的绘画教室看小说。沈佳宁是学校组织的艺术特长生班级的学员,平常与秦朗在一个教室上文化课,而每天下午的最后两节课以及晚自习是去绘画教室学习专门的绘画知识。秦朗觉得沈佳宁他们艺术生的绘画教室人少安静,有时候会趁老师不注意溜过来看小说。有时候来的早了,其他学员还没有来绘画教室上自习,沈佳宁就自己坐在画板前练习,而秦朗则会窝在角落里摊开一本小说津津有味的看起来。
其实,在看小说之外,秦朗也很喜欢看沈佳宁画画时的专注的样子。夕阳的余晖穿过教室的窗户映在墙壁上,整个教室笼罩在一片温暖的橘黄色光芒之中。沈佳宁坐在林立的画板之中,坐姿挺拔,神情专注,手中的铅笔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画纸上舞蹈着。每当这时秦朗的心总是跳的很快,仿佛在跟随着沈佳宁那只握着铅笔的手的节奏跳动着,他不得不深呼吸,然后将视线重新转移到书本上来。
就这样,在高中校园这个封闭而又枯燥的环境中,时光如河水般缓缓淌过,秦朗的小说写了一章又一章,沈佳宁的素描也画了一张又一张。当秦朗觉得学校生活会是如此惬意而又舒适的永远没有终点的进行下去时,高考却如同沉重的枷锁一般将两个人分别束缚起来。
高三整整一年都在备战高考,兵荒马乱,父母和学校施加的压力让他再无闲暇顾及自己的文学梦想,而沈佳宁似乎也将小说的事情抛之脑后,虽然在美术方面有着不俗的天赋,但是文化课确实让她父母和老师的头疼所在。紧张而忙碌的日子里,秦朗和沈佳宁都未曾聊起过高考之后计划,仿佛战胜了高考这个在父母和老师眼中如同妖魔一般强大的敌人之后,其他一切事情都会如同水到渠成一般顺理成章。然而高考却如同一个人来人往时刻忙碌着的车站,每个人都会来到这个车站,然后从这里走向不同的人生方向,当秦朗发现自己搭乘列车的方向不同于沈佳宁时,列车已经汽笛长鸣,缓缓出站。
六月,高考结束。七月,高校志愿报名。八月,高校公布录取名单。九月,高校开学。他北上,她南下。
03
四年大学生活,秦朗唯一没有经历过的就是谈一场朝夕相处的恋爱。
沈佳宁坐在画板林立的教室里,夕阳残留在时间橘红色的光芒将教室里的气氛变的宁静而温暖,她的影子被拉长映在雪白的墙壁上,画笔在纸上来回的划动,笔尖与画纸摩擦的沙沙声飘荡在教室里,她时不时停下来抬起头,用手指挽起垂在耳边的秀发,仔细端详一下画板前不远处的花瓶、苹果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然后低下头继续在画板上挥动着画笔。这个画面无数次的出现在秦朗的梦境里,他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将身子完全隐匿在黑暗中,默默的注视着,那个在画板前表情一丝不苟的女孩。
每次从这个梦中醒来之后,秦朗都会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眼睛盯着雪白的天花板,认真的回忆着梦里的每一个细节,用力的将其刻在脑中,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拼命抓住水面上的一根浮木。
大学刚开始的那几个月,秦朗以制作高中同学通讯录的名义拿到了绝大部分同学的联系方式,当然包括沈佳宁的。当那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出现在耳畔之时,秦朗的心无法抑制的剧烈跳动起来。秦朗开始习惯在电话里和她分享自己的大学生活的点点滴滴,从专业课的难易程度到学校哪个食堂的饭菜好吃,秦朗像个第一次进入游乐园的小孩子一样分享着自己的奇异见闻。直到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发短信来告诉他,沈佳宁恋爱了,以后请离她远一些。
秦朗仍然记得那一天,看到短信之后他这个人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浑浑噩噩的走出教室,自己一个人来到运动场,在看台上坐了一整天,看着太阳从看台的东边缓缓的移到了西边,看着上体育课的学生们换了一批又一批,看着体育专业的学生围着运动场跑了一圈又一圈,秦朗的大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什么都不愿意想。
夕阳橘红色的光芒从运动场上方笼罩下来,整个运动场都变得热闹起来,吃过晚饭的学生们陆续来到这里散步锻炼。一个穿着红色短袖运动衫的女孩子吸引来他的目光。她留着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发梢随着主人跃动的步伐起起落落。秦朗的目光追随者她,绕着运动场的塑胶跑道一圈又一圈,像一只活泼奔放的小鹿一样奔跑着,跃动着。
随着跑过的距离逐渐变长,慢慢的她的步伐再无开始时的轻松与写意,迈步的频率也逐渐的慢了下来,奔跑的速度也随之降低,但是她没有停下来,而是坚持着,一步一步的向前挪动着,像是在前方有某些重要的人或事在等待着她。终于,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一般,她停下来坐在了跑到边的草坪上。落日的余晖犹如母亲温暖的双手抚摸着这幅疲惫的身躯。
秦朗的目光被这个女孩子所深深的吸引,他很好奇一个有着如此坚强意志和信念的女孩子在普通生活中是个什么样子。一种想要去认识她,了解她的想法在秦朗的脑中挥之不去。秦朗犹豫着,反复的考虑着自己突然出现会不会太唐突。突然,一阵欢呼声吵醒来正在思索着的秦朗。运动场上的学生们的目光汇聚到一起,欢呼声此起彼伏。一个怀抱鲜花的男孩正单膝跪地在穿红色运动衫的女孩子面前,周围的学生们无不被这个场面所吸引,发出阵阵的掌声和欢呼声。
秦朗看着那个女孩子低着头接过男孩子手中的鲜花,而男孩子则激动的上前搂住她。围观学生们的欢呼声和掌声飘荡在运动场的上空,回荡在落日的余晖中。
就在那一瞬间,秦朗突然想明白了,原来自己一直在充当一个旁观者的角色,这个角色不是别人给她的,而是他自己主动承担的,无论是对眼前运动场上的女孩,还是对沈佳宁来说,他都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默默无闻的旁观者。
所以,大三那年圣诞节,在狂欢的KTV包厢中他接到了沈佳宁失恋的电话时,秦朗立刻订了一张第二天最早一趟南下的火车票。
04
秦朗神色略有紧张的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中年妇女,沈佳宁的母亲。沈妈妈皮肤白皙,神色淡定而从容,头发一丝不乱的盘在脑后,一身得体的浅色系休闲装衬托出多年养尊处优所累积起来的贵气。
这是一件装潢豪华而考究的咖啡店,位于这个城市最喧嚣最豪华的路段,但也是这个路段中最安静的存在。在这里的消费的表面意义远大于喝咖啡的实际意义。秦朗看着眼前这杯金边白瓷彩釉的咖啡杯中散发着幽幽香气的咖啡,他知道这杯咖啡的钱都快抵得上他一天的工资了。
当的一声轻响,是咖啡杯底与托盘轻轻的碰撞声。“小秦,今天约你出来也没有其他什么事情,主要是希望你能仔细考虑考虑和宁宁之间的关系。”佳宁的母亲倚靠在深色的真皮座椅中,双手交叉握在一起搭在腿上。
“沈阿姨,您知道,我和宁宁之间是真爱,我们两个认识多年,对彼此相互了解也相互认可,我们俩对待感情是认真的。”秦朗端坐在桌前,紧张的状态丝毫没有放松下来。
“我知道,宁宁毕竟是我这么多年看着长大的,她喜欢谁不喜欢谁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是,小秦啊,合适的恋爱对象并不代表是合适的结婚对象。两个人谈俩爱可以什么都不用管,只要两个人高兴就好,可是结婚以后是要过日子的,不是阿姨要故意为难你,宁宁以后想要的生活不是你能给得了的。”
“沈阿姨,我明白,现在我确实没有能够配得上宁宁的资本,可是我会努力的,我会努力让宁宁过上她想要的生活的。”秦朗言辞恳切,语气中请求之意溢于言表。
佳宁的母亲端起桌上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放下,动作轻柔而不做作。“小秦,我明白你的心,我也了解你对宁宁的感情,我相信你是一个优秀的年轻人。我也明白莫欺少年穷这个道理,毕竟我和你沈叔叔当初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将来你也许会成就比你沈叔叔更大的事业,拥有更多的财富,但更可能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然后每个月为固定的薪资而奔波,不停地应付房贷车贷信用卡,再加上面临着婚后不久即将面临养育下一代的压力。这些年来,这样的年轻人阿姨见得多了。作为一个母亲,我不敢拿宁宁未来的幸福去赌你会不会出人头地。”
“沈阿姨,我真的会让宁宁幸福的,请您一定要相信我,将来我一定会成就一番事业的。”
“小秦啊,就算你能够成就一番事业,你需要多长时间?据我所知,你的父母都是普通人,无论是在经济上还是其他资源上都没有办法给你提供太多的帮助,你需要完全靠自己去打拼,去奋斗,白手起家艰难与困苦我和你沈叔叔有着切身的体验,我们不希望宁宁再去走一遍我们走过的路,去受一遍我们曾经受过的苦。”
秦朗神色尴尬,不安的用手指繁复摩擦着咖啡杯的把手。他的尴尬之处在于,佳宁妈妈用最平和的语气说出了最残酷的现实。
“可是,沈阿姨,我和宁宁是真的相爱的,您难道要看到宁宁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吗?”秦朗无奈的做出最后的挣扎。
“对于女人来说,在不相互讨厌的前提下,选择一个爱她的人比选一个她爱的人更容易获得幸福。我和你沈叔叔也并非是只看家世不而考虑孩子意见的人,给宁宁安排的对象是你沈叔叔这么多年来生意上合作伙伴,那个孩子从小就喜欢跟着宁宁到处跑,只不过高中就出国留学了,去年刚回来,人品和家世我和你沈叔叔都很满意。我说的事情小秦你好好考虑一下,如果你真的是爱宁宁的,想要她将来幸福,那就放开手,不是所有的爱都必须紧紧的握在手心里才会得的幸福,有的时候放手对双方都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佳宁妈妈从真皮座椅里缓缓站起身,伸手去拿桌上的账单准备付账后离开。秦朗迅速伸手拿过了桌面上的账单,紧紧的捏在手里,宛若他最后的一点尊严。
佳宁妈妈看了看他,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走出了咖啡店。
05
坐在床边的秦朗想起了沈佳宁离开的那个下午,她在走廊里重重的砸着房门,用力的喊着秦朗的名字,想让秦朗开门,想要进来,想要抱抱秦朗。秦朗的心仿佛刀割一般疼痛,可是他没有动,他站在客厅中央,紧紧地盯着房门,一遍遍听着沈佳宁砸门的声音,听着沈佳宁在门外的哭诉,夹杂着“不要不理我”,“不要离开我”的哭声让秦朗的心仿佛被一只巨手用力捏住一般疼痛。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砸门的声音逐渐的小了下来,砸门的频率也放缓下来。沈佳宁的哭声也变得低沉起来,秦朗快步穿过客厅,侧身靠在门上,强忍着开门的冲动仔细听着门外的任何动静。
“秦朗,我知道我妈都跟你说了什么,你就是懦夫,我恨你一辈子。”仿佛用尽所有力气一般,沈佳宁隔着门嘶喊出这句话,然后是逐渐远去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以及楼道中电梯关门“叮”的一声。
秦朗再无力气支撑住自己沉重的身体,依靠着门缓缓滑到地上,就像一个没有人格和意识的人偶一样瘫倒在门前,眼神空洞而深邃。
沈佳宁喊出的那最后一句话,仿佛是一把打磨的无比锋利的剑刃,用力的刺进了秦朗的心上。如今的秦朗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再一次将这锋利的如同剑刃一般的回忆扎在了自己满是伤痕的心上。
银色皎洁的月光中秦朗将布满划痕的戒指在指尖来回的摩擦着,仿佛这是能够暂时减缓他心头如刀割般疼痛的良药。这是他和沈佳宁戴的第一对情侣戒指,也是唯一的一对。刚参加工作那年,秦朗省吃俭用一周买了这对戒指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沈佳宁,那一天沈佳宁笑的仿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秦朗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将戒指戴在她细长嫩白的手指上,然后将对戒的另一只郑重其事的戴在秦朗的手指上,仿佛一种仪式一般,宣告着两人的关系。那一天沈佳宁的仿佛是天使一般灿烂的笑容深深地铭刻在秦朗的记忆中,在无数个失意孤独的夜晚,秦朗都努力回忆着那令人沉醉的笑容,就像一个瘾君子紧紧的握着手中最后一点毒品一样,试图得到一丝丝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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