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墓碑伫立在坟前,碑上凹痕颇深的十二个字占据主位,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尖刀,狠狠扎进站立在碑前两人的心里。
两人正是碑中人的妻子和女儿。
妻子原本四十岁左右,一头乌黑亮丽的长直一直是她的骄傲,他身前也颇爱这头青丝。随着他的离世,青丝变了颜色,白色瞬息凸显,就是日头光辉也比不上青丝变白的速度。
女儿尚在青春期,一派流行着装,奶奶灰的板寸,吊在上身的短皮衣,掉档的大裤筒,一双男派十足的铆钉宽头皮鞋。她沉着双眼,直直地盯着墓碑,不发一言,父亲的突然离世让她来不及反应,父亲从去世停床到入殓,她都没有掉一滴泪,冷静得如一具没有感情的木偶。
坟前的最后一点草纸燃烧殆尽,火星完全熄灭在纸灰深处,一阵风吹过,将堆在一处的纸灰吹散在坟边的田地里,妻子赶紧上前挡住还剩余的纸灰,“得要拦着点,不然你爸到那边也没钱用,这辈子在这边没享福,到了那边可不能再过得不如!”说罢,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原本凌乱的头发此刻被风吹的更是狂乱,她哀哀戚戚哭了一阵,方止了声,许是未听到女儿的回应,她抬眼望向女儿,却看了个空,她心中一惊,赶紧起身,才在田埂的下坡处看到了一抹奶奶灰。
她复又望向墓碑,内心酸楚异常,往常有丈夫在,她说的话,女儿还能听一听,如今,丈夫不在了,女儿可要怎么养?
风从她泪眼滂沱的脸上刮过,她两眼被吹的生疼,方才察觉今日哭的太多了,也许一辈子的眼泪都在今日用尽了。
她收拾好心情,拖着疲累的身体慢慢往家走。她满面愁容,丧夫之痛还没有缓过劲,女儿又那么使性子,这个家是要散了。她满以为丈夫去世,女儿多少会变一变,如今看来是妄想了。
一路低垂着脑袋,心思重重地回了家,推开咯吱作响的木门,她还是怀着一丝希望在家里各个房间走着,希望女儿没有离家出走,直到最后,走近女儿的房门前。
她悄悄侧过脑袋附到门边,里头有动静,悉悉索索地,她心中一惊,忙推开门,女儿正在书桌前收拾东西装进背包里,小小的背包鼓鼓囊囊的。
“沁儿,你…”她不知道该怎么问,她心中是有疙瘩的。
丈夫还在世时,女儿就经常背着这个满是骷髅头挂件的黑背包,成天跟几个男女生混在一处,左邻右舍都说她女儿不学好,将来是被政府教育的命。
其实她早就想说说女儿了,只是一直憋在心里,再加上女儿青春期,凡事都不听劝,所以她憋了很久,可是那天,她受了左邻右舍的言语刺激,越想越觉得委屈,自己生她时难产,一条命差点搭进去,好不容易把她拉扯大,供她吃,供她穿,还送她去各种兴趣班学习,弄得夫妻俩经常捉襟见肘,日子紧得不得了,就这,还换不回她的笑脸,高中毕业后就没再上学,成天男不男,女不女的出去鬼混。
她清楚记得那天,女儿像往常一样,背着包,甩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进了家,招呼都不打就进了自己房间,她更是火冒三丈,饶是天雷滚滚也敌不过她的气势,她劈头盖脸一通谩骂,找最难听,最刻薄的话出气,直到丈夫听不过去,过来阻止她,直到女儿黑着脸,怒甩家门疾出。
她心里痛快了,可是,骂完她又后悔了,那是亲女儿啊,她何必骂的这么难听,女儿出去了一个星期都没回来,她和丈夫终于坐不住了,四处寻找,最后在一个桥洞下找到了女儿。
女儿冷漠地望了她一眼,那眼神相当疏离,仿佛冬月寒冰穿身而过。丈夫一把打在女儿身上,还没说上两句,泪水就混着哽咽一起落下。
丈夫苦口婆心将女儿劝回了家,她就像个外人,全程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她一直寻找机会去缓和女儿的心结,只是世事难料,丈夫撒手西去,一切都来的那么突然。
“我出去一趟!”女儿回望了她一眼,冷冰冰地说了句。
“你要不要吃了午饭再走?我马上就做,很快的!”她心中有一丝激动,这是女儿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
“不了!”女儿背着包,爽利地跨出了家门。
直到那一抹奶奶灰消失,她才怏怏转身。
丈夫去世了,家里的活计都落到她一个人身上了,地里的玉米也到了该收的时候了,她急急地扒了几口饭,推着独轮车去了地里。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她将一篮又一篮地玉米棒倒入车里,很快就堆出了一座小山。饶是她做好了思想准备,在推车的时候,还是觉着一座大山压在手上,看着越发黑的天色,她知道不能再拖了,进村的那条窄道晚上根本看不到路面,很容易摔进沟里,眼下又只有她一人,就算一夜不回家,也没人惦记,也不会有人出来找她,说的再惨一点,恐怕就是摔死在沟里,也没人知道吧。
想着想着,泪水又滴落下来,她提袖狠擦一把,这无助的泪水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穷尽?
一路小心翼翼地推着前行,平时几分钟的路程,今日花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还是在天未完全擦黑前赶到了窄道那处。
她放下推车,绕到车前用脚仔细丈量几回,才放下心。窄道比车轮稍微宽一些,只要沿着现在的路径直行,车轮应该能安然驶过。她使足吃奶的力气将车辕抬起,又一个加劲,将车推上了窄道上,正当她高兴时,车轮一个趋趔,卡进了凹坑里。无论她怎么推,车轮都牢牢卡在凹坑里。不大一会功夫,她就觉着热了,她将车停了下来,抹抹额头的汗,将身上粘腻的衬衫拉扯几下,让凉风透进身体,接着又深吸几口气,往左右手各“呸”了两声,再一次抬起车辕,嘴里学着男人们的吆喝声,给自己鼓气。
忽然,车前似乎多了一股力量,她能明显感觉到车身轻了,只一瞬功夫,她就接着那股力量脱离了凹坑,站到窄道之外,她不敢置信,忙停下车绕到车前。
她看到一个少年的背影,一头健康的黑发,一身普通的装扮,身后还搭着一根粗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系在车头上。少年的背影和女儿有些像,可女儿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她迟疑片刻,随后说道,“谢谢你!”
少年没有转身,依旧维持着拉车的动作。
她以为少年没听到,又说了一句谢谢。
“一家人,说什么谢谢,快点的吧!”少年终于开腔了,声音竟和女儿一模一样。见她久久没有动作,少年终于回了头,竟是女儿。
“沁儿…”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好了,好了,快些吧,天都黑了,快回家做饭,我都饿了!”沁儿假装不耐烦,转回头时却露出一丝微笑。
她阴郁的心情终于裂开了一丝霞光,手上扶着的不是车辕,而是光明,是一片盛世家园。
晚上,忙好所有的一切,她心情大好,丈夫虽然不在了,可是女儿回到了她身边。难得累了一天,她还能有闲情逸致翻开床头的书看看,忽然,一张便签从书中掉落下来,她俯身捡起,便签上有一行歪七八扭的字,她知道除了女儿,没有人能写出这种狗爬式字体,她定睛看看便签,上面一行字,“妈,以后爸不在了,我就是天下第一宠你的人,这世上我不宠你,谁宠你?”
原来女儿一直没变过,还是那么天真率性,只是自己一直没有走进她的心。
那一夜,她捂着便签贴在心口睡觉,细细感受小棉袄带给她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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