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的理论家齐格蒙特·鲍曼曾经提出过一种流体现代性的概念:
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已经超过“供”与“求”的经济循环, 不再是经由发明或制造,把新的物品取代旧的物品,而是新旧永远存在于一种流动状态,因此社会生活本身也永远是流动的,不能稳定,更不能持久。
这种流体现代性之说似乎可以很好的解释某一时间段内,一些过时的风格和样式突然间的死灰复燃。
《007:幽灵党》和它的前作《大破天幕杀机》就在导演萨姆·门德斯手里好好地复古了一把。一些标志性的007系列符号带着致敬和怀旧的双重目的再次降临。无论是《金手指》里当时还很新潮的阿斯顿马丁DB5、天马行空的激光手术台,还是《诺博士》中邦女郎所穿的有点儿东方主义意味的旗袍,都成为了这两部007近作无关于叙事的迷影人龟毛般追根溯源之符号。对过往样式的复古也染指到叙事上,文艺片导演门德斯不止一次的奉献出宁肯放弃叙事逻辑也要刻意追求的戏剧舞台般夸张的正邪对立冲突场面。只不过,《大破天幕杀机》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幽灵党》则是有些让人啼笑皆非。后者风格上的不如意似乎有演员表演的问题,也有剧作中人物塑造的问题。但很显然,这两集007不是那种逻辑严密和烧脑的间谍悬疑电影,它们更像是充斥着大量动作元素的隽永美学的舞台剧。
新任邦女郎不知所云的旗袍似乎是在致敬肖恩·康纳利的007:诺博士当然了,历史上的007系列一直都不是高智商的电影,它们是彻头彻尾的简单的娱乐片,其间,制造紧张和搞笑的元素一直在变。从人物的塑造到美学的风格, 这些变化表面上看只存在于电影层面,但仔细思考,更像是西方意识形态和文化态度的逐渐偏转。这种偏转不似流体现代性那种物质上或美学风格上的流动,更多的是在全球化资本影响下的市场决定。
第一部007电影——神秘和恐怖的红色与诺博士傅满洲形象
1840年的中国,英帝坚船利炮炸开了中华民族的屈辱,皇帝和他的军队一泻千里、抱头鼠窜;1840年的英国,傅满洲在英帝小说家萨克斯·洛莫尔的孕育下诞生,这个看上去很像清廷皇帝大官的撒旦恐惧着手捧小说金发碧眼的读者们。122年后的1962年,在中国,人们还在为吃发愁,几乎每个人都饥肠辘辘的;此时距他们超过1万公里的英国,长相酷似中国人的诺博士,已然在一座不知名的岛上盖起了大多数中国人一辈子都没听说过的原子能基地,当然他的餐桌上满是玉盘珍馐。
《诺博士》这部电影是美苏冷战背景下西方的一种恐慌反应,1957年的人造卫星,令西方人将神秘的红色政权更加妖魔化了。这种反应借着傅满洲这个充斥着西方人狭隘、偏激的对中国人刻板印象的经典角色再次以诺博士的模样卷土重来,成为了他们的新英雄詹姆斯·邦德必须消灭的对象。诺博士和傅满洲一样,学富五车,凶狠残忍,操着比腐国人说的还地道的英语与腐国英雄分庭抗礼。
诺博士就是冷战中的傅满洲,舞台剧演员约瑟夫·怀斯曼重塑傅神金身可以看出,这部007电影是夹杂着种族歧视,嘲笑和明显的意识形态殖民侵略去传播普世价值的。被007消灭的诺博士,是一个和现在电影中的反派差不多的地球恐怖主义者。但不同的是,他所代表的文化符号在彼时被西方大众轻蔑的猎奇和侮辱。在诺博士的皮囊下,是西方与红色政权那针尖对麦芒的意识形态冲突。
《金枪人》——猎奇误读与漫画式人物
准确的说,从1964年的《金手指》开始,007系列逐渐远离了有关地缘政治的写实,向漫画式的间谍片发展。当然,这部《金枪人》仍然有着对当时世界政治经济语境的指涉,这也成为了007电影后来的一个显著特征。1973年,随着第四次中东战争的爆发,西方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能源危机。这部罗杰·摩尔作为邦德的电影诞生于1974年,描述了007进入反派的太阳能发电厂并且最终毁掉它的故事。从某种程度上看,这次邦德的行动有着西方人面对能源危机时展现出的茫然意味。
更重要的,《金枪人》中存在着大量的对于东方文化猎奇式的误读和对于东方人有趣的漫画式建构。那个邦德冒险过的‘奇葩地’曼谷,俨然成为了各种东方元素荟萃的迪士尼乐园。清代的帽子,越南的服饰,日本的空手道和相扑,中国的古典园林,西方人全都统统拿来,然后主观融合揉搓,管它是不是正宗合适,硬是往上凑,这显然是赛义德所说的广义上的东方主义了。在漫画式人物的塑造上,也同样存在着大量的张冠李戴,或者可以用现在的时髦说法称之为拼贴技法。两名有些像日本6,70年代极道片中校园女生样子的角色居然操着台湾国语在展示花拳绣腿。
这些误读是否可以揭示出当时西方的文化态度呢?随着60年代左派自由民主运动的文化成果逐渐在大众层面上的被接受, 解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风格已经融合进当时的流行文本中了。
值得注意的是,彼时的东方主义已经逐渐从敌视走向异域,电影更多的是想表达西方人眼中的异域风情,而非恐惧。如此看来,文化在世界范围上的联系,相比之前的60年代,已经有所加强,期待改变中的007系列也在等待着全球化的到来。
《黄金眼》——冷战后的焦虑与开始全球化的詹姆斯·邦德
此片诞生于1995年,序幕部分讲的是6年前,邦德在前苏联的一次惊心动魄的冒险。当风度翩翩的新007纵身一跃完成难度系数3.0的高空动作时,我们的祖国和一些有着相同信仰的国家正在经历一次大的变革。2年后,它们又爱又恨的老大哥——苏联解体了。
然后,回到1995年,世界就因此太平了?不是,一个哥萨克人的恐怖活动开始了。
这纵身一跃,导演马丁·坎贝尔利用了升格慢镜头展现了一种布鲁斯南独有的优美这部《黄金眼》处处透着后冷战时代的焦虑。最终的反派被设定为之前假死的哥萨克人006,邦德一起出生入死的小伙伴。他和他的恐怖团体大多是苏联时期的遗老遗少,有些天生的渴望鲜血和杀戮。哥萨克人被无情的打上了可憎的背叛者的标签,这种刻板印象也许出自于中国读者熟悉的小说《静静的顿河》。但相比于之前的系列,反派的塑造看上去更加可信和写实了,少了很多天马行空的误读而多了对于历史的代入。在我看来,这种意识形态的明显偏转归根到底源自于全球化的到来。
更重要的,这一次的电影全球化真真切切体现在了彼时的中国影迷身上。在90年代中期,大量的VCD租赁和影碟机放映,让这部《黄金眼》在大陆广泛传播,我父亲就因此成为了007的影迷。黑头发绅士皮尔斯·布鲁斯南就是当时刚年过三旬的我父亲心中永远的詹姆斯·邦德。之后,由于消费观念的落伍导致的近10年院线电影的缺席,我父亲的007美学也就因此停留在了布鲁斯南的时代,以至于新邦德丹尼尔·克雷格的形象怎么都无法让他接受。和我父亲一样,很多怀旧于《第一滴血》《终结者》和那些快节奏港片们的我父辈们也在那个全球化的初级阶段迷上了好莱坞的动作片,大多也在之后真正电影全球化的日子里结束了他们的影迷生涯。
《黄金眼》之于许多中国影迷是全球化的启蒙,也是好莱坞式动作片的启蒙。但它的动作技法也许不是完全原创的,看上去多多少少受到了当时港式动作片的影响。
从《黄金眼》的剪辑,场面调度和构图以及子弹消耗量上都能嗅到90年代港式警匪片明快的风格好莱坞电影能够长盛不衰,靠的就是兼容并包。更何况,在全球化兴起的90年代,大众口味已经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生产中的电影的口味。以往风格上的自产自销变成了一种新的全球元素的吸收,它不同于《金枪人》那种猎奇,它是在有条不紊的内化各元素于其体系中。就这样,007系列伴随着全球化的发展,到了2006年,丹尼尔·克雷格终于成为了我们大银幕上的第一位詹姆斯·邦德。
《幽灵党》——奇观中积极地传播普世价值
话说腐国帝都伦敦是一座拥有世界上最多监控摄像头的全景监狱(出自福柯的《规训与惩罚》)。摄像头的存在可以轻易扼杀恐怖袭击于摇篮,也可以保护腐国每一名公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从当年的爱尔兰共和军到近日的‘1113’恐怖袭击,无数次血的教训告诉腐国百姓:摄像头很重要!但,腐国有些群众就是这么事儿多,三天两头的上街游行,还成立一些机构,像‘老大哥观察’(名字取自奥威尔的《1984》)天天闹着要保护隐私。试想一下,这种诉求在我大天朝会怎样呢?三个字,然并卵。
但是,腐国群众不仅要在腐国闹,还要在世界闹,让世界人民知道他们腐国人民爱闹,并且告诉世界人民他们为什么闹。因此,这样一部拥有如此时事性概念的007电影就被腐国的人民艺术家创作了。
带着V字仇杀队面具的腐国少年在大谈监控下的自由按照吉尔·德勒兹信息控制社会的理论,权力是这种通过摄像头完成的信息控制的罪魁祸首。但,问题是如果权力不被滥用,它就反倒成为保护人民的武器了。事实上,这种权力被滥用的例子在腐国很少发生。但万一它被滥用了呢?又万一它被残忍如幽灵党首领之流滥用了呢?又万一这种滥用还是腐国政府内奸出卖的呢?至此,腐国的艺术工作者们高擎着普世价值的原则必须为人权战斗!
《幽灵党》中,另一个腐国艺术家为之奋斗的普世价值是人性,他们要为杀人机器007正名。当观众的道德选择被置于‘全面实现自上而下的信息监控从而消灭恐怖主义’和‘杀人机器007们独自消灭恐怖主义’之中时。普世价值再次闪烁光芒,揭开007人性的面纱,令其放弃KO最终BOSS幽灵党领袖克里斯托弗·瓦尔茨,展现出只有007们才能救腐国的真理。这时,观众和普世价值深刻的实现了心理认同!
如果经常观看近些年的好莱坞大片,我们能够发现,几乎每一部都在传播着这种普世价值。它们虽然大多数时候隐藏在令人惊恐和炫目的奇观里,但总是要在最后时刻跑出来说教一番。本质上,它们和我们的17年电影没啥区别。难道这种强势文化的传播真的就好吗?在我看来,好莱坞电影在全球化后显然是缺少了有些激进但有意思的观点,变成了一位位善于步道的牧师,告诉我们,只有信普世价值才能得永生。
我不是在批评普世价值本身,是在批评这种愚蠢的布道方式。在全球化资本的胁迫下,007系列和其他好莱坞大片都不得不放弃前面提到的意识形态的偏见与攻击,转而做出一部部千篇一律的圣经电影。罗素说过,‘人生的参差多态,是幸福的本源’。我要说,电影的参差多态,是影迷幸福之本源!好莱坞大片除了在技术上的革新外,难道就不能革新下主题建构,使之参差多态吗?
新任M拉尔夫·费因斯降临最后的‘审判’场景回到此文的开头,如果我们不纠结于当代007电影想要传递的价值观,而仅仅沉醉于风格和样式,像龟毛的迷影们一样;或者追求更多的感官刺激,把电影当成一场(春)梦不去过度审视的话,好莱坞电影肯定会越拍越好。因为它不仅能博采众长,更重要的,它懂得趋炎附势。这无关于它是否全球化,是本性使然。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