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津城北,有黄河经此东流入海,水阔无边、势稍缓、深无底,其来不知几千里。
河中有雌雄两尾鲤鱼,雄鲤金鳞葫芦尾,雌鲤银鳞芙蓉尾。俱是世间一等稀罕物,沐于晨曦月华,嬉戏悠游,相依相伴,只见那渔家稚童由黄发变白头,已是将近百年。鲤鱼活百岁是个坎,大多过不去了,就沉入河底暗流,随波逐流入了阴间。
两尾河鲤自知时日无多,不再像往日一般,跃出河面或是追逐嬉戏,只是如迟暮老人,在河中缓缓地摆动着鱼鳍,互相依偎。
一日孟津河中,有虺修满五百年,化而为蛟,走江入海,威势极大,河中鱼虾精魅纷纷退避,风头一时无两。这让两尾河鲤动了心思,鲤不似虺,须修行五百年化蛟,蛟再经千年才可化龙。鲤鱼只须溯流而上,跃过那道龙门,便可化龙。此举看似是一步登天的捷径,只是这一步之难,难于上青天。孟津鲤如今想跃过龙门,更是难上加难,只因百年前有位号称诗酒双绝的剑仙一句谶言:“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此后百年间,再无孟津鲤鱼跃过龙门。
金鲤为此特地请教过那条走江蛟,以五片鳃后鳞为代价,换来一桩化龙的秘闻:玉渊之下,有黑龙,颔下有珠,入冬则眠。其骊珠可减轻跃龙门时天火灼尾的痛楚,若是吞下那颗骊珠,则化龙可期。鲤鱼鳃后一层的鳞片最小,幼鲤出生时就覆在身上,年岁最久;鱼身下层鳞片渐渐变大,年岁相对较短。金鲤交予走江蛟的五片鱼鳞,全是鳃后小鳞,其上有冬轮夏轮交互排列,各九十七,珍贵异常。若是能与她成功跃过龙门,总是值得的。
如今已是岁末,要跃龙门须来年三月冰化雪消之际,算下来只有两三月的光景。金鲤顾不得与银鲤缠绵片刻,与其相约三月共跃龙门之后,只身赶往玉渊。
孟津河阔水缓,此时正值隆冬,河面悄然结成厚厚的冰层。一日,雪若柳絮,纷纷扬扬落在冰面,积了薄薄一层,没有水浪声和渔家往来的吆喝声,显得有些幽寂。冰面突然响起碰碰的撞击声,而后突然碎裂,一尾金色虚影从水中跃出,跌落于冰面上,金鳞葫芦尾,正是那条妄图登天的雄鲤。冰窟窿下,一抹银色缓缓游曳。
三峡涧中,一处幽潭,水深而冽,虽清不可见底,名为玉渊。连日大雪,潭水依旧没结冰,甚是怪异。据传潭中居有恶龙,早些年间,有好事者入潭寻龙,炎炎夏日,水寒刺骨,潭底之深,非人力能及,有一日潭水突然沸腾,水面蒸腾而起的却是寒气,在潭边嬉闹的人均作鸟兽散,回到家中都染上了风寒,有几个倒霉蛋也因此丧命。自此再无人敢来此探究一二。
潭边林中,有金鲤满身泥泞,鳞片残缺,以双鳍撑地,摆动鱼尾,扭动身躯,向前匍匐。金鲤突然纵身一跃,扑通一声,落入潭中。翻山越岭,只身涉险,不求长生,只为厮守。
三月,龙门春风起,冰霜昨夜除。龙门两岸高山如拱柱,黄河奔流,泻出其间,洪流扑岸,浪花飞溅,百漩相转,声若雷鸣。据传此地是一位曾做过人间皇帝的仙家,为治理黄河泛滥,救民于水火,以鬼斧神工之力开辟出来的,自此黄河之水只咆哮龙门,不侵扰人家。
万尾鲤鱼溯流而上,来到龙门,以红、灰两色居多,偶有花斑多色,一尾银鳞逡巡其中,若有所觅,独不见金鳞葫芦尾的身影。近千条鲤鱼争相尝试,无一夺得这天大的机缘,全部跌落河中,不只失了气力,更丢了心力,不再于急湍中挣扎,随波逐流而去。一时间再无敢贸然尝试者。
又过三日,竟有一尾金鳞葫芦尾从天而降,落入水中。未从水下起,却由天上来。直到此时,那条夹杂在万千河鲤中唯一的银鳞芙蓉尾鲤鱼,才摆动着鱼鳍,显得有些欢愉。金银两鱼绕圈追逐一阵,向着龙门游去。此时,有一老舟子撑船逆流而上,金鲤似有所感,面对老舟子的方向,跃出水面,又落入水中,似人作揖。
随后两尾鲤鱼一跃冲向龙门,金鲤口吐骊珠,这骊珠不愧为黑龙颔下异宝,寒气围绕金银两鲤,犹胜隆冬。至龙门半腰处,引来天火烧尾的两鱼,在空中划出两道流焰向龙门坠去,纵有骊珠寒气护体,也极为煎熬。此前跃龙门者,从未有此异象。离龙门只差一步之遥。金鲤突然一口吞下骊珠,咽入腹中,灼痛顿时减弱了几分,竟化为龙头鱼身的模样。雌鲤受天火焚烧更甚,此时全身鳞片剥落的七七八八,血肉出有鲜血浸出,沾染全身,唯双目尚且湿润,好似一个人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仍然倔强着不落泪。龙门转瞬而至,银鲤竟一跃而过,周身云雾升腾缭绕,一时引得河中万鲤朝拜。反而吞下骊珠的金鲤,好像撞在无形的屏壁之上,身形一滞,弹入河中,却仍旧生有龙头,没有变成鲤鱼模样。
天上一只龙爪撕开云层雨幕,随即探头而出,俯瞰河水,双目仍旧湿润,眼中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恨意、悔意、杀意、怜意兼而有之。最终还是匿入云影中,云幕之下,分明是初春,却落起秋雨,帘卷萧瑟秋风,吹向东海。“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栖,不知所结,不知所解,不知所踪,不知所终。”
老舟子看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金鲤其实在下游曾与舟子相遇,当时它正从三峡涧跃入黄河,被渡河的老舟子撞见,啧啧称奇,便用龙王篓将其捞起,细细端详,见这条鲤鱼金鳞葫芦尾,口含骊珠,便知晓这是要去龙门一试,相逢是缘,就略微提点了几句。“你这畜生,胆大包天,竟去偷玉渊那条黑龙的骊珠,等其醒来,必然大怒,追寻而来,就算你过了龙门,又岂是它的对手?”“这骊珠只能用来略减天火灼尾之痛,切记不可吞食炼化,倘若吞进肚子里,只能化成一条鳌鱼,终生成龙无望。”金鲤灵智已开,能听懂人言,所以才对老舟子作了一揖。后半句自然听进心里去了,只不过,没有做到。
银龙刚去,便有黑龙挟风雷之势,滚滚而来,秋雨才东去,春雷响做声。河底鳌鱼虽一动不动,怎会察觉不到债主登门,既然她已化龙,死则死矣。黑龙正要潜入河中,将这条鳌鱼大卸八块,却被老舟子用手中撑船的竹蒿啪的一声,抽出了水面,鳞甲破碎,龙血飞溅而出。黑龙眼如铜铃,怒瞪着老舟子,可刚才被那根竹蒿抽了一下吃痛,一时不敢逞凶。舟子面无表情,缓缓说道:“此地是我曾经费了一番功夫才折腾出来的,岂能容你在此放肆,虽然这鳌鱼不守规矩在先,我与它有几分萍水相逢的缘分,且留它一命,此物权当补偿。”虽然舟子说话极为客气,却有着不容置疑的意思,他从鱼篓中拿出一只五彩斑斓的河蚌,抛给黑龙。黑龙虽脾气暴戾,可它灵智早已开化,甚至在寻常人之上。开辟龙门的是何许人?竟没有登仙而去,反在人间留了近千年,不是它可以招惹的存在。何况那河蚌,再过些年数生出蚌珠,未必比那骊珠逊色。黑龙权衡一番,灰溜溜的走掉了,来时威势非凡,离去时却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老舟子一眼望穿河底,对鳌鱼说道:“虽然没能化龙,却又因那骊珠凭白多出千年寿元,不如在此地好生修炼,此后有桩去那西方八德池的机缘,未必不能修得长生。”鳌鱼将头稍沉水中,又轻轻浮上水面,算是回应。舟子见之,撑蒿而去。黄河水急,也催不得一叶扁舟,小舟缓缓往下游漂去。
待舟子远去,鳌鱼抬头望向东方,怅然若失。突然一跃而起,撞向龙门,身上刚生的厚重鳞甲片片炸裂,龙角断折,化作点点金辉,撒入河中。只得长生,不能厮守,要这狗屁长生何用?鳌鱼将一身气数散入河中,正好惠泽了河中万鲤。
鳌鱼凄惨狼狈的落入万鲤之中,虽未化龙,却引得万鲤朝拜。万鲤拜鳌,从未有过,也是因此事不合规矩。今日有此一幕,却是因合乎情理。
这一年,万鲤齐跃龙门,得道东去入海者,七十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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