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武小姐隔壁住着一个猎人。每天早晨,他们不是在楼道碰面,就是在楼下碰面。武小姐恭恭敬敬地问候,猎人付以彬彬有礼的微笑。之后,两人各奔东西,开始忙碌的一天。
武小姐是狐狸精,邻居是猎人,就像嫌疑犯住在警察隔壁一样,有点压力。武小姐是城市狐狸精队伍中的一员,刚来不久,一切对她来说陌生又新鲜。作为狐狸精,她不像人们想像中那样风情万种,祸国殃民;更没有过人的智商与本领。她眉目清秀,看上舒舒服服,干干净净,性格有点内向,很难与陌生人聊超过十句话。除了老老实实工作,清清白白地挣钱,从来不想歪门邪道。
不过,从古至今,狐狸精一族的名声就不怎么好。女娲时期,狐狸精的老祖先苏妲己下凡做祸水,扰得天下大乱,背上一身骂名。时至现代,狐狸精们进了城,在人类的社会里摸爬滚打,有些奋发图强,闯出一番天地,成就一段辉煌;有些走旁门左道,常常爆出丑闻,骗财骗色、杀人越货……最后。名声这种事,好的不出门,坏的传千里。事业有成的狐狸精往往低调,不愿以“狐狸精”的身份抛头露面,而道德败坏的狐狸精往往在犯罪之后被猎人们抓住,拘留的拘留,判刑的判刑。媒体曝光之后,狐狸族群的名声一落千丈。
自从狐狸精们参与到城市生活里,每天都上演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戏码。狐狸精作乱引起了人类的反感,每次出负面新闻,只要挂上“狐狸精”三个字,网上就会掀起一阵唾骂狂潮。不但虚拟世界里如此,在现实生活,人类对狐狸精很不友好,“祸水”、“绿茶婊”等标签像小广告一样,一张一张地贴在他们身上。大多数人都不理解,狐狸们为什么成群结队,纷纷涌向这个本该是人类地盘的城市。
其实,武小姐进城,也是被逼无奈。森林的情况不容乐观,树木砍伐严重,食物来源减少,很多植物与动物的群落濒临灭绝。除此之外,森林里还住着一些古老的部落,保持着打猎的习性。政府允许这些部落的猎人保留猎枪,每年进山打猎。狐狸的皮毛珍贵,常常成为受害者。所以狐狸们的愿望就是修炼成精,进城生活。城市有法律,有警察,有秩序,还有舆论,每一样都比丛林里更加文明。父母临终前告诫她,只有进城才有好日子过,老一辈的狐狸在森林里受苦受穷,但她要从封闭的大森林里飞出去,能飞多远就飞多远。武小姐听话、乖巧,认真读书,刻苦修炼,终于修成了人形,从大森林里出来了。当她怀揣一颗美好的心来到城里时,却发现现实并没有那么美好。
武小姐进城没什么雄心壮志,只想好好地生活。但是,背负着本族群的坏名声,让武小姐的梦想化为泡影。她去办银行卡,银行工作人员一看到她的身份证,热情的面孔立马变成了苦瓜脸,给狐狸精办卡的手续繁琐,要先请示行长,之后要去街道派出所开证明,一张卡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办不下来的。如果有重大活动,她就成了重点“管控”对象,出门要严查身份证,被警察“仔细盘问”。她羡慕别的人四处旅行,但她独自去旅行时,住店就成了问题,一连被五家旅馆拒绝入住。幸好是夏天,她在高铁站睡了一夜,第二天悻悻而归。
武小姐自认为良民,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却受到种种“特殊照顾”,时不时感到委屈:她从来都是夹着尾巴做狐狸,恨不得离犯罪十万八千里,甚至还期待见义勇为、挺身而出,为什么在别人眼中,她总有洗脱不掉的罪名呢?
遭遇种种挫折之后,武小姐凡事总要留个心眼。她换了一份工作,断决与之前同事的往来,对自己的出身守口如瓶,尽量按照人类的方式生活,决不“露出狐狸尾巴”。她甚至暗自庆幸自己的长相不美——这年头,长得太美的人类都被打上“狐狸精”的标签,狐狸精就更不用说了。她修成人形时间不够长,身上残留着一丝狐狸的味道。为了避免让别人闻到,不管春夏秋冬,她每天都要洗两次澡,衣柜里常年放着香熏袋。
尽管武小姐恪守准则,但她依旧提心吊胆。她不敢在屋里大声放音乐,跟物业与邻居不敢起争执,因为她生怕哪一天,哪一个人不高兴,他们就会随便找个借口,举报她。而警察可能不会为狐狸精声张正义。
猎人是近些年来的新兴职业。由于来城务工的狐狸精增多,公安局专门成立了“精灵理办公室”,猎人属于该办的分支机构,跟警察有同样的制服与编号。不同的是,他们专管人类之外的事务,处理最多的就是狐狸精的案件。
猎人年轻,长相英俊,身材挺拔,是这一片区出了名的帅小伙,眼睛尤其漂亮,又黑又亮,随便看人一眼,就能摄人心魂。武小姐对他一见钟情,但她从不表现出来,在猎人面前规规矩矩,小心谨慎,把一切可能的热情都压在心底,甚至不敢正眼瞧他。
她不是害怕,而是不敢“痴心妄想”。狐狸精喜欢上一个猎人,就像羊喜欢上狮子,都是不自量力的表现。她害怕猎人知道她的心思之后,会因为她的身份而露出鄙夷的神色。大多数人类都认为狐狸精不是人,他们低人一等,只能当成玩物,所以从来不会平等对待他们。她更害怕猎人喜欢她。如果她成了猎人的女朋友,那么猎人也会被其他人排挤、厌恶。这种喜欢简直害人害己,不论是为她着想,还是为他着想,都不应该再继续下去。
猎人知道隔壁住的是一只狐狸精。市局要求每位猎人对所辖区域的狐狸精做到“三清”,因此,猎人对武小姐的情况了如指掌。武小姐前两年搬来城市,有正式的工作,没有犯罪纪录,连一张罚单都没有,是一个清白的狐狸精。但猎人反而生出一丝担忧。工作以来,他见过形形色色的狐狸精,但这么老实的实属罕见。俗话说“人善被人欺”,胆小羞涩,性格内向的人类,都常常被其他同类欺负,而武小姐是狐狸精,属于弱势群体,要面临更大的生存危机。
由于政府曾经的管理不善,造成狐狸精与人类不断产生摩擦。随着法律法规不断完善,狐狸精族群的素质有所提高。他们更加遵纪守法,在恪守社会公德方面有很大改善。但人类的刻板印象很难扭转。出于各种的原因,他们对狐狸精群体的改变视而不见,甚至有部分人认为,狐狸精是动物,不能与人相提并论,杀动物是不犯法的。一些激进组织公然叫嚣猎杀狐狸精,可怕的是,这些组织还有大量的拥泵。他以前解救过一只小狐狸精,修成人形时间不长,还是孩童模样,被人拐卖至一家非法马戏团,被人凌虐。虽然得以解救,但没过多久,她就死了。这个悲剧只是他职业生涯中的冰山一角。所以,猎人的工作职渐渐发生了转变,以前是打击精怪作乱,保护人类。现在成了保护弱势精灵免遭人类伤害。
随着工作的深入,他看待事物的态度与方式也跟着转变。他发现,聪明美丽的狐狸精,能掀起满城风雨,闹得众人皆知,最后往往能全身而退。但大多数的狐狸精都很普通,既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也没有超乎常人的智商,他们从日渐衰落的家园迁往城市,渴望找一片乐土安居,却因为族群过往的罪恶与人们的偏见,背上骂名,甚至失去生命。这太不公平了。
因此,他对武小姐关心有加。如果发现武小姐8点之后还没回家,他会去超市买点东西,在街上走一走,看见她的身影才放心。巡逻的时候,他会特意在武小姐下班的必经之路转一圈,看看有没有潜在的危险。他潜意识里已经把住在隔壁狐狸精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不过,由于工作问题,他不能跟狐狸精有工作之外的接触。他只好一面回避武小姐,一面暗中保护她。
他们表面看着远,其实不管在生活上,还是心灵上,只有一墙之隔。他们暗地互相惦记,两颗心装着彼此,却谁也不知道。他们表面上只维持基本的礼貌,井水不犯河水,但关起门来,通过隔壁的声响琢磨对方吃饭没有,下班怎么晚了……日子细水长流,一天天地过,猎人有时候能听到武小姐的屋里传来轻轻的音乐声,就会想起武小姐每天早上细声细气的问候;武小姐有时候半夜醒来,听到隔壁的开门声,知道猎人夜班回来了,翻了个身,安心睡去。他们默默地了解彼此细微的习惯,默默地了解彼此。
2.
这段时间猎人很忙。他们抓到了一个狐狸精骗婚犯。在人类社会里,骗婚是普遍现象。有男骗女,也有女骗男,还有男骗男。可这事落在狐狸精身上,性质就发生了改变。这个狐狸精前后骗了几个小富翁,案件一目了然,没什么新奇的地方。但坏就坏在,她骗的人里面,有一个人得了重度抑郁,得知她行骗之后,一时想不开,跳楼自杀了。这事一经媒体报道,立刻引发轩然大波。各路媒体纷纷对这个狐狸精口诛笔伐,网民们不理智的探讨激起了血统主义的抬头,网上的激进份子开始活跃起来,煽动两个族群的仇恨,夸大狐狸精的“潜在威胁”,宣扬血统优势论。有一部分人把口号都拿出来了“狐狸不除,国将不国”。
网警们熬了好几个昼夜,侦破了几个加密群,发现了一个“铁血救国会”,从聊天记录来看,这个组织的成员在黑市上购买枪支弹药,密谋“处决”在贫民窟里的狐狸精,并号召网民“做出表态”“杀一儆百”。
猎人厌恶兴风作浪的狐狸精,他们为着眼前一点芝麻大小的利益,用身份绑架整个群体,为他们的自私行为埋单。同时,他更厌恶那些利用狐狸精的自私挑起“种族战争”的人类。鉴于此,猎人与警察发起了联合行动,加强夜间巡逻,在老破小区或者废弃的旧工厂附近巡逻,密切监视这些地方狐狸精的居所与犯罪高发地段。
这一天,武小姐下班刚回到家,就有人敲门。她一开门,发现几个警察站在门外,礼貌地请求进行居民登记。武小姐心里咚咚打鼓,这几天,狐狸精骗婚事件闹得沸沸扬扬,影响极坏,她害怕清理行动又要卷土重来。这样的行动,她遭遇过几次。当时是因为所在的城市要举办某峰会,五个会议地点不能有“潜在危险人员”,附近的狐狸精被赶出城市。当然,除了狐狸精以外,还有其他的群体也享受到了“特殊待遇”。
武小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几次被赶走的经历,她格外怕警察,路上看到警察都要绕着走。警察一找上门,就预示着有不好的事。就算是良民,武小姐也活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警察们询问了她的手机号,请她关注派出所的微信号,还把她加入小区安保群。警察解释说,最近伤害狐狸精的事件时有发生,出门要注意安全,尽量不要走夜路。群里会每日发布安全信息,如果有任何危险,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还专门给她一张警务宣传单,宣传单中的紧急联络人,就是住在隔壁的猎人。
他们走了之后,武小姐松了一口气。其实,自从上次的清理活动之后,她就做好了“应急预案”。如果这次再赶她走,她就要回森林了。现在,她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可笑。
到了秋天,各大公司又开始招人,国庆之前与之后,迎来一阵跳槽的小高峰。武小姐换了一份工作,她原本在公司做前台接待工作,现在去了保健品公司做销售。武小姐文文静静,说话慢条斯理,细声细气,跟那些说话像炒豆子似的销售人员差了十万八千里,一开始只能在公司内部接待参观人员,为他们介绍公司产品。刚开始收入并不高。慢慢地,武小姐鼓起勇气,向顾客推售保健品,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效果竟然相当不错。武小姐的收入不断增涨,看着努力得来的收入,她既欣慰又鼓舞,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虽然是秋天,天气渐凉,但武小姐心里好像揣着一个火盆,暖烘烘的。工作上的进步给了她极大的信心,她的性格也愈发开朗,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好像春天落入了心田。每天再也不像以前一样低落疲惫,她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猎人也感觉到武小姐的变化。以前武小姐说话声调很轻,没什么自信,总是低着头。可是现在,她敢直视别人的双眼,语调充满了生机,五官都变得更漂亮了。猎人早晨出门,发现武小姐放在门口的花竟然打起了花骨朵,好像她的快乐把春天都带来了。他衷心地为武小姐感到高兴。
武小姐在公司里认识了一位前台,也是狐狸精,姓赵,长相漂亮,身材小巧,惹人怜爱。赵小姐跟武小姐一样,行事低调,自强自立,从不靠美貌获得资源与帮助,工作勤勤恳恳。因为是同族,又谈得来,她们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但在一次喝醉酒之后,赵小姐透露出一个惊天秘密:她与业务部的刘经理是情人!武小姐惊得把酒洒了一身。刘经理是她的顶头上司,眉清目秀,身材瘦高,脾气好得有点懦弱。
她问赵小姐到底怎么回事。赵小姐边哭边说,她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刘经理对她照顾有加,两人相互产生了好感。举目无亲的赵小姐感受到了温暖与善意,全心全意地爱上已婚的刘经理,成了他的地下情人。两人“交往”的两个年头中,刘经理一开始跟赵小姐说,他跟妻子的关系不好,准备离婚。但两年过去了,他们的夫妻关系始终不冷不热,不温不火,但绝没到离婚的地步。赵小姐下不了决心离开,又不想继续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感到进退两难,灰心失望。
赵小姐絮絮叨叨,边说边喝,直到烂醉如泥。武小姐把她送回家,安顿好,才坐公交车回来。对于赵小姐的恋情,她百感交集,狐狸精与人类的爱情,向来不容易。下了公交车,她放慢脚步,慢慢地走在路上。夜的清凉随着风潜入她的沉重的心,略微纾解了白天的浮躁与烦闷。
这段路的路灯坏了几盏,一路上只有转角的一盏灯,发出昏黄的光。两边是灰砖砌的墙,爬满了刺玫与爬山虎。一到晚上,黑乎乎一片,有些瘆人。以往她走到这里都会加快脚步,但今天她穿行于黑暗之中,反而觉得黑夜像一双巨大的翅膀,把她庇护在羽翼之下,不受日光的灼烧,不受琐事的侵扰。武小姐长叹一口气。
她转了一个弯,发现路的尽头,有一点暗红色的火光,浮在半空中,明明灭灭。她壮着胆子走近,发现是猎人在路转角抽烟。他手里提着一只红色的塑料袋,脚下扔了一圈烟头。
看见武小姐,猎人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招呼道:“今天这么晚。”
武小姐点点头,没有像往常一样,匆匆离去,而是停下脚步:“跟同事小聚了一下……你在这里等人?”
猎人摇头:“散个步,顺便抽根烟。”
武小姐笑了:“我看见你好几次了,你总是在这里抽烟,我还以为你在等人。”
“没有,在办公室抽不了烟,烟瘾犯了。”
猎人跟武小姐一起往回走,两人一路沉默无话。填补两人沉默的,是树上的蝉声,小区院子里孩子的吵闹声与不知哪里传来的歌唱声。武小姐的脚步很轻,像一只轻巧的鸟儿;猎人的脚步很沉,传递出可靠与安心。武小姐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使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但当想起赵小姐的爱情,心里一沉,又不由自主地走得远一点。
到了门口,猎人突然说:“最近不太平,你自己小心一点。尽量不要走夜路,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他指了指贴在每个楼层的警务宣传单。
武小姐一愣,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笑了。
3.
赵小姐酒醒之后,向武小姐道谢又道歉。她求武小姐保密,武小姐痛快地答应了。
不过,赵小姐没有坚持很久。很快,她又找上武小姐,把自己的事情合盘托出,寻求武小姐的意见与帮助。武小姐看得出,赵小姐对感情有着非常坚定的执着与向往,但与人类不同,狐狸精的女性在人类社会中地位低下,找到满意伴侣的机会微乎其微。很多男人认为狐狸精水性杨花,跟她们只是玩玩,从不付出真心。这正是武小姐深深担忧的,人们只看到了个别的狐狸精兴风作浪,却没有看到那些痴情的狐狸精,在爱情中的卑微。
武小姐劝赵小姐与刘经理尽快断决关系,不论双方多么倾心,多么相爱,这种恋情始终不会有结果,甚至遭人唾弃。赵小姐红着眼圈说她也提过几次分手,但刘经理的苦苦哀求,让她不忍离开。几次下来,分手的事就不了了之了。赵小姐就这样糊里糊涂地“为了爱情”,直到前段时间,刘经理的妻子怀了二胎,请各部门的员工吃饭庆祝。赵小姐看见刘经理一张兴奋与幸福的面孔,心里止不住地滴血。
武小姐对赵小姐很同情,但她完全不支持赵小姐的“爱情”。虽然她们是狐狸精,但也应该跟人类女性一样有志气。她们在社会各个领域要求平权,争取和男人平起平坐的权利,创造属于自己的世界。狐狸精不能以自己的旧历史作为偷懒的的借口,时刻想着不劳而获。武小姐说,她始终会站在赵小姐的这一边,如果她需要帮助,随时都可以找她。
赵小姐与武小姐交了心,成了好闺蜜。有武小姐的支持,赵小姐鼓起勇气,重新跟刘经理提出分手,果然又被拒绝。但这次赵小姐下定决心,趁着刘经理送妻子回娘家养胎的空当,向公司提出辞职,迅速办完成了辞职手续,离开了公司。
离开刘经理之后,为了开始新的生活,她搬了家,换了手机号和工作。但赵小姐时常感到心情不好,意志消沉,郁郁寡欢。从一段糟糕的爱情中走出来,比想象更难。新生活充满了磕磕绊绊,赵小姐很不适应,武小姐就跟她做伴,两人彻夜地聊天,谈论生活中遇到的困难,讨论未来的方向与事业。互相帮助,抱团取暖。
刘经理回来,发现赵小姐辞职了,也沮丧了一时间。连着半个月,他都垂头丧气,像一只瘟鸡。不过,除了沮丧,他没有任何过激的表现,让武小姐着实松了一口气。经过一个月的观察,武小姐认为刘经理已经放下了赵小姐,重新回归家庭。她提着的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告诉赵小姐可以放心了。
赵小姐高兴又惆怅,爱情的瓦解让人心生惆怅,需要时间康复。但不管怎么样,一旦开始治疗伤口,就比任其溃烂的好。武小姐相信,总有一天,赵小姐会遇上对的人,展开一段真正的爱情。
武小姐看着赵小姐恢复得一天比一天好,比自己事业成功还要欣慰,对赵小姐越发上心。赵小姐需要时间治疗心伤,也需要人陪伴,武小姐成了她的最佳伙伴。两人相互依靠,不离不弃,生出一段患难之交。
这一天,武小姐从早晨没有联系上赵小姐。自从赵小姐分手之后,为了让她不孤单,武小姐无论多忙,每天早晨都要问候她。赵小姐也会很快回复。可这一次,她给赵小姐发的信息,却迟迟没有回复。她觉得赵小姐可能太忙了。到中午的时候,她又发了一条信息,还是没有回。她下午很忙碌,见过客户之后,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她查看发给赵小姐的信息,依旧没有回复。再打电话过去,手机关机。
武小姐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些不安。但她转念又想,赵小姐的手机可能没电了,她工作很忙,每天都接打若干个电话,手机没电的机率很大。
武小姐安慰自己,让自己冷静下来,尽量不要想那些不祥之事。但直到回到家,赵小姐都没有任何动静。
武小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坐立不安。她一边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作,一边又觉得赵小姐有可能遭遇不测。两种感觉来回撕扯,让她寝食难安。她虽然躺在床上,但无法入睡,每隔一段时间查看一次手机,生怕错过赵小姐的电话。最后,武小姐紧握着手机,不知不觉睡着了。
清晨,她起来看手机的时候,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赵小姐好像一块沉入大海的石头,连个声响都没有就消失了。武小姐给赵小姐的公司打电话,得到的消息是,赵小姐没有请假,也没来上班。
武小姐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想起猎人说过,这段时间不太平,心里更是像敲起小鼓似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事不宜迟,武小姐立刻给猎人打电话,说明前因后果。猎人有点为难,狐狸精失踪案件与人类不一样,往往很难确定是不是真失踪。因此,法律规定,狐狸精失踪案要失踪满24小时才能立案。否则很难调动警力寻找。猎人劝武小姐等一等,没准今天她就自己回来了。
武小姐心急如焚,她的预感向来很准。如果赵小姐被绑架,还算幸运,至少绑匪没有拿到想要的东西时,赵小姐还性命无虞。如果是被激进组织虐杀……她不敢再想下去,只好向猎人道了谢,匆匆挂断电话。
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武小姐看到刘经理脸上有淤青,心生怀疑。她悄无声息地坐在刘经理的对面,低声问:“你知道赵小姐去哪里了吗?”
刘经理一惊,皱起眉头:“她不是已经辞职了吗?”
“我昨天一天都没有联系上她……她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刘经理不耐烦地瞪了武小姐一眼。
“你不知道?”武小姐冷笑一声,“你脸上的淤青是怎么来的?你是不是又去找她了,你把她藏哪里了?”
“你来质问我?”刘经理把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音调升高,引得周围人都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不是你劝她辞职的吗?!”
“我?不是你逼的吗?你一个有妇之夫,跟公司的女员工纠缠不清,还不让她跟你分手?!你浪费了她多少时间跟机会?”武小姐又急又怒,“霍”地一下站起来,大声指责刘经理。
食堂的人都炸开了锅。公司不是一面不透风的墙,这种八卦消息总是以光速传播,早就人尽皆知了。只不过大家表面装聋作哑,在背地里议论纷纷。武小姐这一闹,大家都乐得看笑话。
刘经理的脸一阵白,一阵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性格软弱,欺软怕硬,见武小姐“气焰嚣张”,生怕她再泄漏对自己不利的消息,忙把她拉到走廊里,低声下气地说:“我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自从她走了,再也没联系过我。手机换了,住址换了,连微信号都换了!你硬赖着我说我把她藏起来,我冤不冤?我比你还想知道呢!”
武小姐半信半疑地看了看他:“真不知道?”
刘经理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那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刘经理尴尬摸了摸眼睛底下的一片淤青:“我老婆,知道我出轨的事,叫她娘家哥哥打的……”
武小姐被气笑了:“活该!问你也没什么用了……不会是你老婆找人绑架了她吧?”
刘经理急忙说:“我可从来没把小赵的名字告诉我老婆,我跟她好的第一天就发誓要保护她……”
武小姐白了他一眼,作势要走。
刘经理急忙抓着她的胳膊:“唉,小赵到底怎么了?”
武小姐黯然道:“她从昨天就失联了。”
刘经理眉头皱成一个大疙瘩:“手机打过没有?”
“手机打不通,信息不回,她的新公司的人说她没来上班……”
“报警了吗?”
“警察说失踪不到24小时无法不受理……”
“我今天请假,你也请。我们一起去找她。”
“不行。”武小姐摇摇头,“我请,你不准请。你最好不要趁机刺探她的新住址。遇见你她已经够倒霉了,你还是让她多几天清净吧!”
武小姐一把甩开刘经理的手,跑下楼去。
4.
武小姐跑了一天,把她知道的地方都找了个遍,也没见到赵小姐的身影。
晚上,她拖着一身疲惫回家,推开家门,发现一封信躺在玄关。白纸上有几个从报纸上剪下来拼凑起来的字:晚上10点,单独来城北钢铁废厂1号楼。
武小姐的手发颤。她拿着这张纸条在房子里漫无止的地走了一圈,然后颓然地坐在地上。有人绑架赵小姐?为什么拿赵小姐威胁她?这个人的目标是赵小姐,还是她?武小姐越想越怕,她第一个想到的人是猎人。她急吼吼地站起来,冲到门口,又停下来。她想起猎人的话,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失踪的,24小时之后才能立案。但据她所知,失踪的24小时之内,正是救人的黄金时间,超过这个时间,就生死未知了。
虽然接到疑似威胁的信息,但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赵小姐失踪。这封信上也没有任何关于赵小姐的信息。但武小姐的预感告诉她,这封信99%与赵小姐有关。怎么办?去求助,还是只身前往呢?
武小姐内心挣扎,如果绑架者只针对她一个,她一个人去,没有问题。现在事件错综复杂,绑架者很可能清楚武小姐与赵小姐的关系,利用赵小姐威胁武小姐。这样地知己知彼,已经让武小姐发怵,她决不能只身前往。武小姐砰砰砰地敲猎人的门,可毫无响应。她这才想起来,猎人这些天都早出晚归,四处巡逻,不到12点不会回来。
武小姐再打猎人的手机,占线,她只好在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写清楚事情的缘由与要去的地方。
她打电话给刘经理,竟然也是一直占线。
墙上挂钟的指针慢慢逼进9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武小姐的汗从额头上沁出来,她必须尽快决定。她决定单刀赴会。
出租车带着她走出闹市区。早春夜晚的寒气让整个城市变得冷清起来,从城市通往郊区的路上,路灯变少了。建筑物渐渐稀疏起来,农舍与绵延的树林突然出现在眼前,路越收越窄,车轮底下时不时“咯噔”几下,汽车轮胎被膈得上下颠簸。
她迷失在黑夜中,丧失了方向,只能任由出租车带她去所谓的目的地。她对自己即将遇到的事情,既清楚又茫然,她似乎嗅出了几分危险的味道,又对这份危险听之任之。明知山中有虎,偏向虎山行。
车靠路边停了下来,司机对武小姐说,前面没路了,只能开到这里。再向前就是武小姐口中的“废钢厂”。80年代,这厂还是国字头,谁要在钢铁厂上班,简直羡煞旁人了。随着国企下岗潮的来临,废钢厂被历史淘汰,厂子一直没改建,地也荒着。由于钢铁厂倒闭,附近的居民也慢慢地搬走了。现在这里的老楼歪的歪,倒的倒,一派废墟模样,杂草丛生,城市里的穷人搬到这里,在废墟上搭建大大小小的窝棚。前几年公安局侦破了几起聚众赌博案件,都发生在棚户区里。听说,这里是犯罪的高发地带。
好心的司机劝武小姐不要晚上去钢铁厂,天大的事也得白天来。武小姐有点退却,但一想起赵小姐正在某处等着她,她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往回走。她拒绝了司机的好意,毅然下了车,向废钢厂走去。
远处的灯光,在夜晚的风中飘摇不定。废旧的小区从深蓝色的夜空中凸出来,像一个黑魃的鬼影。有几次,她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路的边缘,差点栽进路边的排水渠。
夜粘稠得看不见尽头的路,她只能跟着直觉走。她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心跳越来越快。夜的幽灵,似乎要带她进入一个未知的深渊。
周围静极了,武小姐推开那半掩着的老旧的大门,响起一阵“吱嘎”的瘆人声,那些拆得七零八落的砖和东倒西歪的植物丛中,偶尔发出稀稀疏疏的声响,让她本来就咚咚打鼓的心更加不安。武小姐本不该怕黑,但城市与森林不同,这个璀璨的城市,总有些黑暗令人心生恐惧,久而久之,黑暗也就越来越令她害怕。
她好不容易小区找到了1号楼。原来所谓的1号楼是一个钢架厂房。偌大的废弃厂房里,仅有几个小灯泡,像黑夜中的萤火虫,忽闪忽闪,仿佛一口气就能吹灭。她按住胸口,屏住呼吸,走进这间令人战栗的厂房。
横七竖八的旧自行车与机器像尸体一样被抛弃在这里,昏黄的灯光让夜显得更加黑暗、粘稠。她感到脸上有点痒,大概沾上了几缕蛛丝。远处隐约传来滴水声,再侧耳听一听,那滴水声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啜泣,让她背后直发凉。
她战战兢兢地在黑夜中搜索,突然,隐约地看到一个黑影靠在墙上。她警觉地低声喝道:“谁?!”
没有回音,那一块黑暗动也不动。武小姐悄悄地从包里拿出一瓶防狼喷雾,攥得手心出汗。她慢慢,慢慢地靠近,认出了赵小姐的鞋子。她立刻扔下防狼喷雾,扑到赵小姐身边。颤抖地探了探她的鼻息,气若游丝。武小姐的泪水刷地流下来。她顾不得擦眼泪,赶紧拿出手机,打开电筒,查看她身上的伤,只见赵小姐额头上结着血痂,满脸青紫,脖子上有一道细而深的勒痕。武小姐慌乱之中,想掐人中。大拇指刚碰上赵小姐的人中穴,一柄冷冰冰的东西顶在她的后脑。
“武小姐,没想到你真会来。”
话音一落,武小姐头皮一紧,身后的人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摔到墙角。手机脱了手,滑到那人脚下,刚好照亮了他的脸。
“你?”武小姐做梦也没有想到,绑架狐狸精的竟然是技术部的孙经理!孙经理是技术骨干,平常他鼻梁上架一副无框眼镜,整天笑嘻嘻,说话客客气气,看似没什么脾气。他与员工关系亲近,时常请客吃饭,大家都很喜欢他,明里暗里经常夸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绑架猎杀狐狸精呢?
“我为什么会杀狐狸精?你想这么问吗?”孙经理手握黑洞洞的枪管,阴恻恻地笑,“我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单纯,一骗就上钩。”
孙经理狠狠地踢她几脚,把武小姐踢得动弹不得。他蹲下来,捏了捏她的脸蛋:“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想杀死你。我一看到你那种天真的眼睛,就忍不住泛恶心。你们比那些心机深重、不择手段的狐狸精还要坏。你们的眼睛里闪着无知的光,看不到世间上所有的丑恶,更看不到你们族人做过的伤天害理的事。这么不谙事世,为什么要来到在这个危险的世界上呢?”
武小姐用力挣扎,换来响亮的一记耳光。
孙经理打完之后,又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像平时那么乖不好吗?你乖一点,就不会吃苦头。”
武小姐恨恨地说:“乖?乖乖任你宰割吗?我们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你为什么要杀我们?”
“啧啧,你真是个小傻瓜。你没做坏事,不代表你将来不会做坏事,防患于未然,懂不懂?这个世道之所以这么坏,是因为事后诸葛亮太多……你就当是为了狐狸精一族还债吧,你们族群里的败类所做的坏事,罄竹难书。你还记得前两天被骗婚自杀的人吗?那是我堂弟。他被狐狸精骗婚,榨干全部身家,自杀身亡。本来挺悲愤,但媒体报道出来以后,很多人不分是非,骂我弟弟色欲熏心,纯属活该!甚至有人到家门口骂我的叔叔婶婶教子无方……你觉得,我是什么心情?”
武小姐争辩道:“你要是想报仇,别抓我们这种无力反抗的狐狸精泄愤。有本事你去惩罚那些骂你弟弟的人,惩罚欺骗你弟弟的狐狸精……”
孙经理反手又给她一个耳光:“你无辜?呵呵呵,有一句话说得好,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你们狐狸精一族,从来没有约束过自己的族人。你们跑到哪里,哪里就乌烟瘴气。你们没有社会责任,总是不择手段地捞钱,没有为社会做过任何贡献。你们觉得不做坏事就无辜了吗?!”
武小姐被打得耳朵嗡嗡响,额角撞在墙上,黏腻腻的血流了下来。她努力保持清醒,但她感觉自己的眼前已经模糊,嘴发麻,语无伦次地说:“我……随你打。拜托你,放了她……”
孙经理把枪别进裤腰,狰狞一笑:“放她?不可能。你们不是人,是动物。杀死你们,跟宰一头猪没区别。这个东西死不足惜,她到处勾引男人,你不知道吧?刘经理还对她竟然一往情深,要离婚娶她!真是笑话!我看不起姓刘的,他搞女人也就算了,还搞动物,道德伦丧!他恨你把赵小姐从他身边夺走,有一天喝醉酒的时候,哭着说要把你们都杀死。哈哈,这个孬种,他肯定干不出这种事,不如我替他做好了……”他用粗麻绳绑住武小姐的手,再把麻绳扔上横梁,将她的双手吊起来。武小姐无力气反抗,头脑昏昏沉沉,她的目光落在赵小姐身上,心里充满绝望……
孙经理绑好绳结,拿出枪,抵在她的腰间:“孤独等死的滋味,你一定还没尝过。在无人的废墟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种绝望无与伦比,对吗?”他冰冷的手像一条蛇,在她的脸蛋上游移,仿佛老猫在玩临死前的耗子,“我重申一遍,我现在做的,不是杀狐狸精,也不是杀动物,而是替天行道。你呢,不是被杀,而是替族人赎罪……”
武小姐听到“嚓”地一声,生命最后的时刻来临了。她紧紧闭上眼睛,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时间凝固不动了,蛐蛐依旧不知停歇地叫着,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呼啸着在建筑物之间穿行。武小姐听到“砰”的一声闷响,身子一软,什么也不知道了。
5.
武小姐再次醒来,头顶上的黑点在模糊的视线里越发清晰。那是一盏灯。随后,她看见白色的天花板,蓝色的窗帘,床头的小桌上放着一大棒新鲜的野菊花,还散发出泥土的气味。窗外的雨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把海棠枝打得上下晃动。她像是从一场大梦中惊醒,整个人都陷入了虚脱般的疲惫。她想伸手去够那棒花,胳膊上一疼,可怕的记忆向她涌来。她想起来了,那声闷响之后,她应该死在不见天日的废钢厂了,怎么会在这里呢?
这是哪里呢?现实?天堂?梦境?
武小姐吃不准自己到底醒着还是死了,也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灵魂还是肉体。
护士恰巧进来,见武小姐醒了,忙扯着嗓子叫医生。
医生过来翻翻武小姐的眼皮,看看她的心率和血压:“没有什么异常,一点皮外伤,轻微的脑震荡。很快就能出院了。”
武小姐哑着嗓子问:“这是哪里?”
医生见怪不怪:“医院。你前天晚上被送进来,和你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女的。”
武小姐急忙问:“她……怎么样了?”
“在重症监护室,现在还没有恢复意识。”丢下这句话,医生急匆匆地走了。
武小姐愣了许久,她的身体太虚弱了,没撑多久就睡着了。
晚上,武小姐被一阵聊天声吵醒。猎人此时已经来了,正和其他病人的家属聊天。见她醒来,他匆忙终止聊天,来到她的床边。
短短两天,猎人憔悴不少,满脸胡渣,眼里布满血丝。他给武小姐带了粥,在她吃粥的空当,给她讲了那天的经过。
那天他在处理一件小三与原配打架的案件,过了很久才看到武小姐的留言。他飞快地赶往废钢厂。在路上,他给武小姐打了不下二十个电话,但武小姐的手机一直都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他只好抱着侥幸的心理,进厂房找一找,还算武小姐幸运,他及时赶到了。
孙经理现在已经被捕,正在审讯。猎人认为,这次绑架早有预谋,背后还有其他势力。实施绑架的地点是一个废弃多年的钢铁厂,地方偏远,一路上手机信号很弱。附近还有很多钢架结构的废厂,屏蔽信号的效果极佳。再加上偏僻,没有车辆与行人经历。电话打不通,又没有人,受伤者只能坐以待毙。如果武小姐没有在走之前给猎人留下信息,恐怕她已经死了。
武小姐后怕地问,这难道还有阴谋?
猎人说,孙经理自从弟弟死后,就加入了“人类团结”组织,成为其中的激进成员。目前,这个组织已经涉嫌十几起仇杀狐狸精的刑事犯罪案件,是个有组织、有计划的犯罪集团。这些人还充当业余的杀手,专门替狐狸精的仇人报仇,获取报酬。两天的时间,猎人们找到两个窝点,查获不少罪犯证据。猎人们与警察目前正展开行动,不眠不休地追查此事件,争取尽早追到逃犯。
武小姐住院这几天。猎人不论多忙,都要抽空来看她。但只要他来医院,看看平安的武小姐,他的身心就能从疲惫与黑暗中挣脱出来。有几次,他来的时候,武小姐正在睡觉,她的面容如婴儿般安详恬静。猎人端详一阵,理了理她的秀发,帮她掖了被角,匆匆走了。
他走后,武小姐梦呓着翻了个身,沉浸在甜蜜的梦中。梦田里,她和猎人在森林里行走,大雪将地面掩埋、树枝压垂,他们在这宁静辽阔的世界里,手拉着手不停地走,要到天荒地老。
猎人这段时间忙着破案,几天几夜不合眼地追捕逃犯。除了武小姐与赵小姐的绑架案,这一个多月内还发生了若干起人类仇杀狐狸精事件。执法部门普遍认为,在法律上,狐狸精不归于“人类”,不能享有人类的同等待遇,狐狸精的伤害案件量刑不高,犯罪成本低,受到道德舆论的谴责少。很多人认为杀狐狸精就是在猎杀动物,杀动物不犯法。因此,类似的恶性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猎人们连熬了两个星期,把办公室当成了家。会议室的地板、椅子和沙发,成了他们的床。一到深夜,这些疲惫的侦察人员,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桌上满是泡面碗,烟灰缸里的烟头堆成小山,有时候没烟抽了,犯了烟瘾的人在烟头里扒扒索索,找几只没有吸得那么彻底的烟头。就这样,两周内,他们终于找到“人类团结”组织的背后主谋。猎人们实施抓捕的时候,此人正在咖啡馆喝咖啡。猎人们包围了他。这人仿佛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似的,对着前来逮捕他的猎人们微微一笑,配合地收拾好桌上的笔记本,低声要求猎人给他一点“面子”,不要这里给他戴手拷,因为他需要一点点时间付账。
猎人们面面相觑,差点以为抓错人了。
这位姓王的教授,面色如常地去付了钱,跟服务台的姑娘寒暄几句,暗示自己要出一趟远门,然后优雅地走出咖啡厅,跟前来“接他的朋友”一起上了车。
审讯的时候,王教授正襟危坐,彬彬有礼,一副威武不能屈的模样,颇有老派知识分子的风骨。只不过那幅无框眼镜片后面闪着狡诈与阴狠的目光,让人既没有把握又格外厌恶。猎人一看就知道,王教授是一根难啃的骨头。
猎人连着加了两周的班,眼底都熬得青黑一片。他懒得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王教授,你好好的大学教授不干,为什么煽动无知群众猎杀狐狸精?”
王教授微微一笑:“警官先生,您怎么知道他们无知呢?在我的信众里,有大学生,有老师,有企业一把手……他们不是没受过教育,也不是没有分辨能力,更不缺钱。就拿一位老总来说,他工作很忙,经常在外地出差,今天在北京过夜,明天就飞到新加坡去吃晚饭了。可这么忙,他也要抽出时间来策划猎杀行动……您觉得是为什么呢?”
“当然是你以信仰的方式包装了犯罪本质,简单地说,就是对你所谓的‘信众’洗脑。”
王教授笑着摇摇头:“人不是机器,机器可以重装,遵照指令做事。但人不可能完全受到他人的操纵,人有自由意志。若非自己愿意,谁都不可能操纵他人。你明白吗?这是个人选择。我只不过是引导、提点他们,说得更好听一点,我是在帮助他们卸下内心的罪恶,我何罪之有呢?”
猎人冷笑说:“你还挺无耻,不但是非不分,还黑白颠倒。你所谓的‘引导’和‘提点’可不是普通的引导,是教唆!”
“警官,您大错特错了。我完全是出于帮助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这些人在外辛苦谋生,回到家,被家务缠身,没有一丁点的宽慰。这不就是一种罪恶吗?”
猎人逼视着他:“王教授,你真像你自己说得这样,是一个圣人吗?我看未必,你的歪理邪说,憾动人心。我们从网上截取了你和你的‘信众’的聊天纪录,发现你不只是爱好绑架、虐杀,还称杀人是一门‘艺术’,你的网名应该就是你对自己的评价,猎杀大师。你给人们介绍了十几种杀人方法,教他们如何反侦查,如何逃脱法网。你这可不是在帮助别人,在我看来,你正在训练你自己的杀手组织,没错吧?”
猎人扔给王教授厚厚一撂纸,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王教授的网聊,还有他化名在某家论坛上发布的歧视言论,通篇充满戾气,用仁义道德伪装起来的虚假良善,极具煽动性。王教授竟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提出这里还有些病句。
一旁作记录的警员忍无可忍,用力敲桌子:“王易清,你不要得意忘形了,这是在公安局!你犯罪的证据能让你死十次!”
王教授靠在椅背上,沉默半晌,突然怪笑几声,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承认杀人,我绝不会背叛自己的理念。狐狸精不是人,就算搞女人,我也不搞狐狸精。我只会用枪和用刀对待他们。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和禽兽永世陌路,不是吗?”
6.
赵小姐出事之后,王经理仿佛一夜之间有了男子气概。他一天天地不回家,衣不解带地照顾赵小姐。看到他守在床前的憔悴模样,武小姐心里五味杂阵。她也不想再打扰他们。现在看来,世间有太事,很难分个一清二楚。
她不久就出院了。出院的时候,猎人专门请了两个小时假来接她。秋风萧瑟,满地的黄叶划拉着地面,发出“擦擦”声,风变得猛烈起来,来回穿行的风刮过大楼的角角落落,发出嚎叫。猎人把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阳光从车窗照进来,把武小姐脸上的伤痕照得异常清晰。眉骨处裂个口子,颧骨和脖子上乌青一片,看得出施暴的人有多么心狠手辣。
猎人赶快移开了目光,生怕再多看一眼,愧疚与无力感就会将他淹没。他每次看到武小姐的时候,脑海里就闪出“如果”。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及时赶到;如果那天晚上,武小姐粗心大意,没有给他留言……幸好,现实中没有如果。
猎人把她背上楼,像背着一片叶子。猎人安顿好她,照例在她的床前守了一会儿。武小姐为了不妨碍他的工作,装作很累的样子,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猎人走后,武小姐睁开眼睛,瞪着空荡荡的房子,久久无法入睡。就算把屋子里的灯都打开,她还是觉得害怕,好像房间的各个角落、窗帘后面、柜子里面,随时都能走出一个人,拿着黑洞洞的枪管对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发出“叮”一声轻响,武小姐一哆嗦,过了好一会儿,才像鼹鼠一样,小心翼翼地伸手拿起手机。
手机上的信息是猎人发来的:睡了吗?
武小姐迟疑了一会儿,敲下两个字,没有。
过了一会,信息来了:我们聊一会儿。
两人像相识多年的恋人一样,相互倾诉着各种经历、情感,聊着生活的琐事,温情从他们之间的漫溢出来。武小姐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没多久就睡着了。
武小姐的遭遇,让猎人看到了狐狸精们遭受的危险,体会到人类的残忍与偏见。他与联防队、缉查队一起,一举捣毁了两个窝点,都是针对狐狸精的犯罪组织。其中一个组织的形式非常奇特。这是个“集资”犯罪组织,有组织,有纪律。所有人分“技术组”与“指挥组”,如果有人有想杀的狐狸精,就出价,然后请这个组织的人去执行。技术组里有人口贩子、妈妈桑、毒贩、退役军人等。“指挥组”里有大学生、餐馆老板,甚至大学教授。他们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有不同的职业,但都有一个共同点:仇视狐狸精。种族的隔阂,猎人无力改变。他能做的,只能是尽量给受害人公平与正义。
绑架案告破,王教授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承认杀了狐狸精,却拒不承认自己有罪。王教授受审的时候不慌不忙,完全没有事情败露的恐惧,也看不到任何的负罪感。他反而用一种充满着怜悯与嘲讽的目光看着猎人,有种众人皆醉唯我独醒的味道。
王教授像一朵阴云,笼罩在猎人的心上。他不知道这个城市还隐藏着多少像王教授一样的怪物,他们磨尖了爪子,隐匿在黑暗中,伺机捕杀猎物。武小姐她们是现成的美餐。他无力改变这个糟糕的环境,只能寄希望于武小姐的顽强与好运气。
武小姐出事之后,公司给武小姐放了个长假,让她好好休养。武小姐出院之后,也不愿在家待着。她更喜欢去热闹的地方,这些地方让她感觉安全。她时常在公园坐了一整天,思考着父母的话,留在森林里是受苦,留在城市是享福吗?这个城市像一座大丛林啊,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座城遵循的法则和森林里没什么不同。说到底,有人性的地方,就有兽性。文明就是把心中的野兽关在笼子里,让它不能出来为所欲为。
她突然想家了,想已经去世的父母,想那座深山密林。想那片安静美丽的土地,或许对于狐狸精来说,森林才是最好的栖身之所。她不是心灰意冷,也没有自怨自艾。想起猎人,想起每一个给过她温暖的人,她都心存感激。只是这座石头森林,终究给不了她太多的温暖,她也不能仅靠那一点希望生活。
武小姐走之前,专程拜访了猎人。她等到12点才等回他。听说武小姐要走,猎人不顾自己连日来的疲倦,顶着两个黑眼圈,坚持要一起吃顿饭。他们在附近饭馆点了几个菜,可是谁也吃不下去,只好面对面坐着,相互看着,欲言又止。武小姐第一次近距离看着猎人的眼睛,漂亮得难以名状,眼尾向上挑,撩动人心。他眼睛里清清明明,黑山白水。当初,她就是被这双眼睛吸引,她最想要的就是让猎人的眼睛永远注视着她。现在,最不舍的,还是这双眼睛。
半晌,武小姐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要回老家了。
猎人沉默半晌,问,你老家……安全吗?
武小姐深吸一口气,除了几个打猎的猎民,没有杀手组织要置我们于死地。
猎人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如果他说,我会保护你,你留下来吧。这种话没有任何意义,像是天方夜谭。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猎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他无法从众人的偏见与歧视中将武小姐解救出来;他也没有办法在这个变化多端的社会里,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与其他猎人一起努力,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保护、鼓励像武小姐这个正直的狐狸精,通过自身的奋斗,不断变强,保护自己,消除人们心中的刻板印象。
猎人想了一会儿,字斟句酌地说,如果你以后再想回来。无论你在哪里,只要你有需要,我都会尽力帮你。
武小姐笑了,你帮我很多了,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已经死了。
别这么说。
第二天早上,武小姐拎上行李,离开住了两年的房子。她没告任何人,只想静悄悄地离开,离别让她伤痛,如果有人来送行,只会加剧这种伤痛。
当她走到爬山虎满墙的路口时,猎人正在那里抽烟。他的脚下,也放着一个小小的包。见到武小姐,猎人很自然接她的包,说,我正等你呢。
武小姐惊讶极了,你……怎么知道我现在走?
你昨天晚上熄灯之后,我就在这里等了。
等到现在?
是,怕你走了。我已经申请了休假,想去森林里旅行几天。既然同路,不如结伴而走。
武小姐笑了,泪水从眼角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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