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四人走在山中的大道上。
为首的一人是秦恶去。该人姓秦名恶去，身长八尺，膀阔三停。他手提一口虎头朴刀，背上一张北漠射雕的角弓，腰里别着铁流星，手里套着手扣子，连鞋尖上都垫上铜铁，还铆满了钉子！总之是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架势，当然现在他不用拼命，他要保护大家的安全。他后面跟着一个小郎中，一个老秀才，一个瘦骨嶙峋猴子般的商贾。恶去十分认真，尽管他们刚刚相识。
小郎中正说着话：“恶去大哥！你看这景色美煞人哉！”众人皆放眼望去：微阳半起，月隐如痕，野草摇曳着沾满了白盈盈的露水，蓝天下山云结树，取次如花。常在市井街肆里走方的小郎中不曾见到这般场景，极为兴奋。可恶去实在有些木讷，点了一下头，继续飒沓流星地走着。
小郎中有些失望，回头向那老秀才问：“老人家啊，老先生，您觉得如何呀？”那老秀才听到这样少见的恭敬的语气，先整理一下衣襟（尽管上面满是油污和灰土），再清理一下喉咙（声音依旧嘶哑），又咳出一口黏痰。他不紧不慢地说：“夫问者，当以礼也；礼者，当以名也；名者，老夫姓周而讳移也，字钟令而号北垄也。世讲明否？……幸甚至哉！今壮观之中，得遇良友……古诗曰：‘悠悠涉长道，白露沾野草。’此句浑然天成，岂非此时乎？……吾知此路远，后有连漠荒山，景色皆荒凉矣！”老秀才讲得时断时续，口齿也不甚清晰，小郎中听了不大舒服，还有些头晕，只听见最后一句“荒凉”，心中更加失望。
小郎中想问那商人：“那个……谁？”小郎中想叫他“猴子”，但又想：“我为什么要叫他猴子呢？多么奇怪？”就把话咽了回去。
那商人接话：“我叫万六。”
“那万六儿，你觉得这景色如何？”
“深山密林，吃人不吐骨头的山魈野鬼多着哩！”万六冷笑一声，便把头扭向一边，不再搭理旁人。
小郎中更加烦恼，“光天化日哪有妖怪！”
这时，走着走着，小郎中突然咳了一口血。恶去赶忙扶住他，“小兄弟你怎么了，要不要去看郎中？……哎？！你不就是郎中？”恶去说得有些磕巴。
“无妨无妨。”小郎中擦去嘴角的血，“我也是久病成医，每日食时晡时，心头总要痛上半个时辰，呕血更是常事啦！我师父也说这病乃心中郁结，难治难治。”
恶去也不知道小郎中的师父是何许人也，就不再多问，他把在前面跑得老远的老秀才和万六叫住，大家又愉快地一起赶路。
景色果真如老秀才周移说的，大路走窄，越走越荒凉。石山兀立，寸草不生，空气里也掺了好些沙土。头顶的太阳又大又白，大的甚至荒唐，白的更荒唐，像一个白瓷盘子盖在头顶。天也不蓝，蒙着一层灰纱，脚下黑石荦确，一道道白纹似是鲜艳的色彩。远处壑谷纵横，闪着光怪陆离的奇光。
“哎呦！”万六走路一蹦一跳的，好像踩着了什么东西，摔了个嘴啃泥，还把周移也拽倒，老头儿额上青了一大片。恶去看到了这个场面，觉得十分有趣，咯咯地笑了起来。
老秀才也不敢对恶去发作什么，尽管他假装看不见恶去手里的刀和背上的弓箭，于是转身道：“万六儿尔辈鼓捣什么哉？这厮肖小岂欺我欤！”
“骨头！”万六找到了他踩的东西。
老秀才昂着头正吟哦着，“骨头？老夫一把老骨头也不是尔辈可以欺侮的，尔辈……”老秀才正呛着风，又一阵沙风过来，他就不说话了。
“人的？”小郎中问万六骨头的主人。
“谁知道呢，这年头！人可以是畜生，畜生也可以是人，断了气儿都是白骨一堆，有什么区别！”万六又咒骂了一句，还啐了口唾沫。
“世道浇漓，世道浇漓！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周移又在摇头晃脑地说。
恶去说：“万六儿啊，你可积点口德，小心遭报应。”
小郎中附和道：“对啊！要是半夜有什么无头鬼、僵尸鬼、长舌鬼、短命鬼、还有青面獠牙的罗刹鬼来找你，我们可不管你啊！”
万六说：“恶去，你长这么大个儿，还怕遭报应？”
“俺娘托梦，说俺造了杀孽她就在阴间受苦。”
“死人说的话……”万六还没说完就被怒目圆睁的恶去瞪住了。
“俺就听俺娘的！于是俺从山寨里出来，不再打家劫舍，不再变着法儿的杀人，也不再放火。当家的也不留俺，还恭敬地送俺弓箭朴刀。俺觉得还是平稳日子好过些，是不？”说完他对周移和万六呲牙一笑。
恶去正背着太阳，周移万六只看到一排白森森的牙齿，他们甚至闻到了恶去吃人嚼骨的血腥味儿。
两人连忙称是，恶去也很满意。一行四人又愉快地一起赶路。
“看那有个女子！”众人听到小郎中的话向山下望去。山下是巨大的山谷，绵亘着一条羊肠小路。小路上，迎面娉娉袅袅地步来一个西域女子。
小郎中眼力好，看见那女子墨发如瀑披散着，黑衣紧束，想来亦是面容姣好。她正向这边看来。
小郎中有感而发：“此真‘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邪！”
昏聩的老秀才也听到了，说：“然也，然也！美人者，白骨也……”众人谁也没搭理他。
“狼！有狼！”万六大叫一声。
众人先是四顾，又向那女子身后望去。果然，她身后尾随着好几团黑影，是半人高的黑狼，皆目露凶光，大白天也闪着幽绿，还张着血盆大口，晃着一排排尖牙恶齿。
“恶去大哥！你救救她！”小郎中急切地说。
“看俺的！”恶去随即解弓引箭，众人只见恶去目眦尽裂，角弓如满月张开。恶去一声：“呔！”箭一离弦“嗖”地一声破空而去，不偏不倚，却正中那西域女子的胸膛，血光乍现。
“壮士好箭法呵！”
“愧煞——救人却害了人！害杀俺娘——害杀——”八尺的壮汉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恶去又喊：“今无脸面苟存世间！随俺娘去也——”恶去斜着铁躯冲那山岩撞去。老秀才拉不住他，万六也拉不住他。小郎中虽然有些伤心那姑娘，但也眼疾脚快，挡住了恶去的去路，可恶去没看见，羝羊抵角似的顶上小郎中的心口，小郎中飞出去两丈开外。
小郎中呕出一口淤血，嘴里血肉模糊地喊：“相公，我代了这一命罢！”说完便闭目无声。
万六和周移呆呆地杵着。恶去低头用巨掌拭开眼泪，一时也呆住了。
万六又突然喊道：“看到山谷！”恶去心想：我正伤心呢，不去看那小郎中死活，却看山谷里黑狼吃人？这万六儿可真变态，我不要与他说话。可恶去还是像山谷里瞟了一眼。
“什么？”恶去深吸一口气，冻得脊背发寒。山谷里那是什么？几匹黑狼正噬咬着一匹巨大的狼尸。恶去的那杆箭就在那狼尸上！没有西域女子，更不是绝代佳人，只有光天化日下魅人的妖怪！
那北垄居士冷笑道：“若前救之，必为之噬。”
万六忽然也笑了起来，而且笑得十分难听，像哭一样。他说：“老先生啊！我觉得你说的话都是极其有道理的，不妨去我家做客一番，我们也好细细品味。”这时，万六发岀一声怪异的长啸，山岩上忽然出现了一只只白色的猴子，都呼啸着攀缘下来，他们把周移扛起，捉到了山上去。万六也变成一只白猴，蹦走了。
恶去站在原地，这群猴子像一团白云过眼，转瞬即逝。先是万六一通稀里糊涂的话，又变成了猴子，恶去都没反应过来，大山中就剩他孤伶伶一个人了。他们抓老头干什么？当作乐趣，还是食物？谁也不知道。
于是他去给小郎中殓尸，但没想到小郎中生龙活虎地站了起来，还说恶去这一撞，使他胸中郁结已解，再也不痛也不呕血了。
一行二人又愉快地赶路。
（完）
注：
•讳：用于尊称去世的长辈，此处误用。
•“悠悠涉长道”出自《回车驾言迈》；“白露沾野草”出自《明月皎月光》，非同一首。
•本故事部分改编自《阅微草堂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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