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云做了个冰冷的梦。
梦中,福云的衣衫被雨水打湿,黏在身上,凉到了骨子里。
冻醒时,窗子被风吹得咣当直响,凉风正卷入室内,福云在薄被中缩起身子,打了个寒颤。
“福云——”
睡得头昏的福云,被门扇上投出的黑影惊得一个激灵,“谁——”
“你的好哥哥我啊——”
黑影推门入室,走到桌边吹亮火折子,点上灯烛,一张熟悉的笑脸骤然亮起来。
福云半睁眼皮,脸上带着浓浓的起床气,“怎的这么晚?”
“分明是你睡得太早。”关上窗子后,福灵一步跨到床边坐下,摸出纸包打开,满脸堆笑模仿着酒楼店小二的强调,“久等了客官,您点的山楂糕——”
福云忍者笑意,抬袖在鼻尖前扇了扇,“你身上酒气真重。”
福灵不以为然道,“我喝的可不算多,福广师兄他们还没回来呢。”说着,福灵将一小块山楂糕递到福云口边,“酸甜入口,病痛都走。”
小时候,每次福云生病,福灵便如此用山楂糕哄福云。
福云小心地从福灵指尖咬走那块山楂糕,尽量避免碰到其手指。可福云张嘴的时候,福灵笑嘻嘻将山楂糕往福云嘴里一送,指尖恰好触到福云的唇。
含着山楂糕,感受着山楂糕的酸甜在口中慢慢晕开,按捺着胸中擂鼓般的动静,福云似不经意般,扫过那双如泉水般涌动的眸子。
许是烛火的缘故,那双眸子如星辰般明亮。被这样的眸子注视着,仿佛可被看透一切。
“好吃么?”
“嗯,”福云低软的应答似一怀春少女,意识到这一点后,福云不禁打了个寒颤,重新调整声调,“咳,好吃!”
“那便好。”说完,福灵打了个长哈欠。
福云在一旁看着,忍不住也跟着打了一个哈欠,“既然累了,就歇吧。”
“嗯,也好。”福灵又打了一个哈欠,一边拔下靴子,脱去外衫,翻身到床外侧躺下。
福云怔怔地看着福灵挤进自己的被窝,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也太挤了,再说,你房间就在隔壁——”
福灵枕着自己的臂弯,觍着脸笑道,“这不挺宽敞的么,许久没同福云师兄一个被窝睡了,怪想念的。”
福云眯眼看着一脸痴笑的福灵,“我怎不记得咱俩几时共睡一个被窝,我看你是吃多了酒,犯浑。”
“哦?”一抹坏笑飞上福灵的眉梢,“曾经,福云小师兄每每做了噩梦,是谁在深夜给你安慰?曾经,福云小师兄每每高烧不退,是谁用身体——”
福云嘴角一抽,“好好好,你想睡便睡,不必如此臊我。”
“嘿嘿,我哪儿敢臊福云师兄呢,捧着还来不及呢。”福灵讨好地笑笑,抬手拍拍枕头。
福云只好躺下,毕竟与福灵在口舌上,福云从未讨到过便宜。
沾了枕头,困意全无。福云干瞪着床顶的帐子,听窗外风雨大作,相比之下,屋内格外安静。
“福云。”
“嗯?”
“等以后出师了,你是如何打算的?”
“出师?”福云悄悄握紧手掌。
“嗯——”
福云闭上眼,“若能出师的话,做个云游道人吧。”
“瞧你说的,好似出师很难似的。”
“出师的确不难,可我恐怕活不到那时候——”福云笑得风轻云淡,“师傅说,我命薄,坎儿多,恐难过弱冠之年。”
窗外雷声、雨声颇大,几乎盖过福云的轻笑声。
窗缝漏进的风,惹得烛火摇曳,屋内忽明忽暗。
许久,福灵沉声道,“命数如何,谁能算的准?”
“你呢,出师后作何打算?”
“同你一样。”
“你若想出师,应用不了多久,可你偏偏不好好练功,可惜了你这过人的资质。”
“我自然是为了等你,不然,就要做个光棍儿野道了,有何乐趣。”
福云觉得心中似有一团乱麻,那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好似眼前被蒙了一层薄纱。
“怎么不说话了?”福灵侧身看着福云。
不知不觉中,福云翻身面朝福灵,却不知眼神该落在何处,“福灵,你听说过福泽师兄么?”
“没有,是在我来这里之前出师的师兄么?”
“不,福泽师兄他,据说是被逐出师门。”
“哦?”
“我帮师傅收拾书房的时候,瞧见师傅一直收着一把弟子用的佩剑。听师叔说,那佩剑的主人,叫福泽,曾是师傅最得意的弟子。
“那位福泽师兄道缘极深。但其与一只蛇妖生了凡情,而破了戒,遂废了一身修为,被逐出师门——”
“看来师傅他老人家,真的很疼这位福泽师兄。”
“嗯?”福云抬眼,看着福灵若有所思的脸,“此话怎讲?”
“师傅他老人家脾气有多臭多倔,你还不知道么?可他却能忍痛割爱,成全了福泽师兄。”福灵的双眸很亮,映出了福云的脸。
福云躲开福灵的双眸,低声应道,“嗯,的确。”
屋内又陷入沉默,衬得屋外的隆隆雷声格外响。
“福灵——若你动了凡情,会如何?”
“能如何呢?若是两情相悦,固然好,若单相思,应会厚着脸找对方结缘吧。”
福云内心复杂地看着福灵,“可我们身为修道之人,不能生出凡情。”
福灵挑眉轻笑,“若凡情从未生出,那还好,可生出来了,又该如何,憋回去不成?既来之,则安之,凡情生了就是生了,只要不违背天理伦常,有何不可?”
福云一时语塞,那双如泉水般涌动的眸子,正盈着笑意,映出自己的脸。
“怎的突然说起凡情这事了,莫不是——”那双含笑的双眸逐渐靠近福云,“有何人,教我福云师兄,乱了心?”
“怎能?”福云翻身朝外,挥袖灭掉灯烛,闭上眼,全是福灵那凑近的薄唇。
福灵的声音陡然精神起来,“诶,难不成正被我说中了,你动了凡心?”
福灵呵出的热气,惹的福云脖颈有些痒,“别不正经了,离我远点儿,一身酒气,快睡吧。”
福灵握住福云的肩膀,伸长了脖子凑近福云,“我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好弟弟,动了凡心,却不同我说,我这个做兄长的,怎能睡得着?”
“去,越说越不着调,再犯浑的话,回自己屋儿睡。”
“你越是回避凡情这个话茬,越像是在吊我胃口。咱俩这关系,有什么不能说的,难不成你不信我?”
福云无奈地叹口气,“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做了个梦,惹得心有些乱,才同你胡言乱语了几句。”
“梦?”
“什么梦?”
“这样的梦——”
福云扭头,似不在意地蹭过福灵的嘴唇,那一刻,福云觉得胸中的那面鼓,要炸了。
匆忙又随意地蹭一下,与梦中不同,但也很温暖,很软。
脑中一瞬间的空白之后,福云觉得自己的肠子要悔青了,自己太冲动了,以后该如何面对福灵呢,会被疏远么,会被取笑么?自己该如何做,才能装作满不在乎,而悄无声息地将此事翻篇儿呢?
“都跟你说了,没什么,快睡吧。”说出这几个字时,福云觉得喉咙发紧,不知道福灵有没有听出话里的心虚。
福灵没有说话,屋内的沉寂如一只鹰般,啄食着福云的心。
“你听到了么?”
福灵严肃正经的声音,令福云胸口一紧,“什么?”
隐约中,福云听到隆隆巨响,不待其反应过来,就被福灵一把从床上抱起,冲出门外。
几乎是冲出门的一瞬间,泥石流便冲下,压塌了身后的房屋。
夹杂着砂石树枝的洪流,势头丝毫不减,继续涌流,仿佛一头泥黄色的饕餮,吞噬着一切。
雨水浇在身上,冰凉。
福云怔怔地看着即将淹没自己和福灵的泥浆,连一瞬间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流动的泥浆砂石便冲了上来。
福云脑中最后的意识,竟是方才吃剩的山楂糕。
早知如此,刚才就多吃几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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