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七年前,我初步工作,涉世未深的年纪时家里出了变故。母亲去世,父亲再婚,娶了那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人一起住,种种使我身心疲惫,万念俱灰。我想是该离开家乡去外面闯闯的时候了。
一天晚上李越突然来访,他邀请我去北京玩几天。那个盛夏异常闷热,我想到遮空蔽日的楼宇,车水马龙的阔街,人们往来熙攘喧闹不绝于耳,就一阵头皮发麻。但我答应了,北京有我非去不可的理由,即便当时不动身,我迟早也会走的。
离行前的早晨我去便利商店买洗漱用品,在湿漉漉的十字路口等红灯时碰到了张宇。我和他聊了会天,期间谈到去北京的计划,他很兴奋,不容分说地要和我们一块去。我有些反感,我和他相熟纯粹是上初中那会他还保留那么点羞耻心的缘故。但现在若当面拒绝他,指不定他会失落到在背后说你多么没心没肺呢。最后我答应他,叫他翌日清晨四点在长途汽车站集合。
清晨,长途车站的候车厅空荡荡的。我和李越坐在一长排靠背椅上等着张宇。离我们集合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李越起身朝小商贩的柜台走去。我拍拍背包,里面放着一套速干运动服,一台傻瓜相机,刮胡刀和洗漱用具,还有那么一点点积蓄。
大厅外长途车的马达声渐次多了起来,李越捧着罐装啤酒回来,递给我一罐,自己一罐,然后把剩下的放进背包。我对李越说喝完啤酒如果还不见张宇就买票上车。
就在我们快喝完啤酒时张宇从旋转门走进来了,他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半袖夹克衬衫,鼻梁上一副大到遮住半张脸的变色墨镜,那派头看起来就像是一夜暴富的土鳖赶着去三亚度暑假。张宇来到我们身边勉强地笑,搂着李越和我往售票口买票。这时厅外起了浓雾,当我们登上长途汽车时玻璃窗外已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我们刚坐好,司机就发动了马达。
我望着窗外白雾,灯光照亮车室,玻璃上反映出我的身影。那是一张焦虑又陌生的脸。我闭上眼睛,种种往事浮出脑海,颜晨的笑靥忽然闪现。是的,我从没这么朝思暮想过一个人。一年前我们在网上相识,她的一切都令人着迷,我知道我们终有见面的一天,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大概上午九点我们来到天安门广场。广场湿气浓重,地砖像是被水浸透一般,我们到时周围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名游客,透过薄薄的雾气我能看到挂在天安门城楼正中的毛泽东头像。李越站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肃穆地敬礼,然后从背包里拿出啤酒喝。我找人帮忙为我们三人合影,但每每不如意,张宇的花衬衫和大腹便便同我们实在不搭。
长安道上的车辆往来驰骋。我们走过护城石桥,在城楼下端详朱墙金阁。薄雾散尽,晴朗云舒,城门外鲜花锦簇,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我们走进城内,两侧古松葱郁,城墙高耸,石砖一尘不染。我们漫步游览,李越频频点头,我抓紧拍照,张宇百无聊赖地跟在身后。
大约中午时分,张宇带我们来到王府井的一家餐厅吃了一顿不怎么可口的饭菜,李越买了六瓶啤酒,我们每人喝了两瓶,之后我又请了一轮。饭后来到王府井大街上,空气炎热,我们拣背阴的地方走。李越把张宇拽到大道中央,说他肤色不够深,应该晒成非洲酋长那样。张宇挣脱出来跑回阴影处,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走。
过了会李越跑来我的身边,他满头大汗,脖子烤得通红。不过他很兴奋,志得意满地示意我去看张宇那张扭曲的脸。我们又默默地走了一段,在经过一个街口时右转,那里有一排垂柳。街道的这边密密麻麻的全是小商店,我们买了冰粥吃,可还是不解渴,天气实在太热了。我们又步行了十分钟,来到张宇所说的旅馆。
旅馆狭窄阴暗,但很便宜,我们订了一间两人卧室和一间单人卧室,因为单人的只剩一间了。卧室里有储物柜,屋顶吊扇污渍斑斑,不过床单倒很干净。我解开衬衫躺进床上,李越把旅行包放进储物柜,叫张宇去楼下买扑克牌。
不一会张宇回来了,李越小声对他嘀咕了两句什么,他们悄悄地走出房门。我很高兴能舒舒服服的睡一觉,晚上好和颜晨见面。我闭着眼开始想象我们见面的情景,我想是不是要买个礼品什么的;也许太草率了,只是一次普通的会面。我就这样胡思乱想,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时太阳已经泛红,我“噌”地窜起身,登上运动鞋。
“你干嘛,痉挛了么?”靠在床上的李越吃惊地望着我。
“别瞎说。”我从储物柜拿出旅行包,把里面的运动衣和洗漱用具拿出来。“我去洗个澡。”
“洗澡啊。我还以为你抽羊角风了。”
“怎么,输多了?”我故意激他。
“二百多块。”李越不以为然地说,但我知道他很懊恼。
“不算多嘛。”我拿起衣服去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那里有一个能供单人淋雨的小扎间。
回来后我看到李越还靠在床上,他还在为那二百块钱闷闷不乐。我从旅行包取出钱,揣到裤兜里,然后把包和洗漱用具放回储物柜。
“张宇呢?”我问。
李越伸出三根手指。“他去套舞厅的门票了。”
“舞厅也需要门票吗?”
“大概吧。是地下舞厅,就是灯光晃眼,可以请小姐喝酒的那种。不过,他说不是谁都能买到票的这种屁话我可不信。”
我把运动衣袖口撸到胳膊肘,这样凉快些。天花板上的吊扇“吱吱”地转着,屋里很闷,李越点燃一支烟,冲吊扇吐烟玩。
“我去见一个朋友。”我说,“可能很晚才回来。”
“去见颜晨?”
我点点头。“跟张宇说声抱歉,没法陪你们了。”
“洛辉。”李越把烟捻灭,朝窗外吐口痰。“你来北京的目的是不是就为了见她。”
“我来这是为了和你们玩,顺便见她。”我撒谎说。
“那好吧。”李越平躺在床上,“关门轻点,你可以滚了。”
“生气了?”
“有点。记住,别玩真的。”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普通个屁,快点走,我要睡会。”
“臭李越。”
“你个王八犊子。”
王府井大道上空气炙闷,地砖像被烤过一般。我匆匆跑去地铁站,之前我已给颜晨发信息说大概六时到达,回复的信息只有两个字——“等你。”
我在木樨地乘坐702路单向公交车去终点站,坐在车内眼望窗外来来往往的车辆,每坐过一站都莫名的紧张。到达终点后,我横穿马路。我的心“砰砰”直跳,手掌全是汗,前面不足五十米就是嘉馨楼区花园,我沿着栅栏向前迈进,感觉这五十米是这辈子走过的最长的路。
终于,我在花园门前看到了颜晨。她双臂搂在胸前,戴顶黑色爵士帽,帽檐闪闪发光;一件斑马纹半袖T恤,一条深蓝牛仔裤,秀发披散在肩上,近似鹅卵石的脸晶莹白皙。白色麦克风线从双耳垂下,埋进臂肘里。我深呼吸,随之向她走去。她看见了我。
“抱歉,来晚了。”我说,“公交车的速度真是惊人。”
“不晚。”颜晨笑着说,“咱们去哪玩。”
我一时语塞,尴尬地摸摸后脑勺。颜晨似乎看出我的尴尬,把手机揣进小皮包里,突然握住我的手拉我横穿柏油马路。一股久违的亲切袭上心头。
“去王府井小吃街怎样?”
“行啊。”
我们回到王府井时各家商店的灯火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满整个街道,流行音乐和广告词不绝于耳。小吃街里面人头攒动,烟气蒸腾。颜晨拉我走进第一间店铺,店里各色饰品琳琅满目,斑驳琉璃。
“前天我来这里买过一副蝴蝶结发夹,很像我鞋上的这副。”颜晨说。
我低下头去看,颜晨的紫色无绑带的凉鞋上绣有稠纱质蝴蝶结,看上去很精致。
“那一定很美。”我说。
“还好啦。”颜晨摘掉爵士帽,把额前的秀发拢到耳后,“就像这样别在耳朵上,一边一支。”
“像极了林青霞。”
“你嘴巴还真甜。”颜晨笑着说,边照镜子。
我在店里买了一串琥珀色手链,颜晨帮我绕在手腕上,她说这个颜色很适合我,然后拉起我的手走出店门。我在门楼前的饮品摊买罐装啤酒,给颜晨买了一瓶橙汁,她退了回去,也拿了一罐啤酒。我们在街里买了炸蝎串,烤肉串,冰糖葫芦和韩式炒年糕,然后边吃边喝边看各家店铺前的红灯笼。灯笼上面贴满剪纸画,透过灯光非常漂亮。吃饱后走出小吃街,我们决定去广场散步。
长安街的十六车道可谓灯火通明,天安门在射灯的照映下金碧辉煌,毛泽东的头像庄严慈蔼,一切比之上午时都更显宏伟。我和颜晨在花坛甬路并肩漫步,欣赏这一切;由于石砖洒过水,颜晨迈到路牙上面行走。
“洛辉,你来北京玩几天。”
“大概三天。你在北京还要待几年。”
“这个呀,可不好说。”颜晨低头去看与鞋同宽的牙面,像走钢丝一样迈步。“你猜北方女孩同我们南方女孩相比什么地方不一样?”
“脸蛋。”
“不对。”颜晨转过身,夹住腰说,“是小蛮腰。我在北京生活三年,有小蛮腰的女孩还真没碰到几个。”
“或许你是特例。”我笑着说。
“我倒不这样觉得。”颜晨在路牙上转了一圈。“曾经有人对我说应该去做模特,可我不喜欢模特,我不喜欢走路有模有样还要板着一张脸。”
“身高倒成全了你。”
“讨厌。”颜晨坐下来,把凉鞋放到一边,我看见她的脚背磨破了。她轻揉脚踝,脚掌被积水弄湿了。
“洛辉,你说是不是每个人都会犯错误。”
“应该是吧。”我坐到她的身边,眼望大道对面的紫禁城。“只有死人和未出生的人不会犯错误。”
“这是谁说的?”
“毛泽东。”
颜晨笑了。那海棠般的微笑。
“你和网络上很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见面之前我一直把你想象成一个不切实际的人,一个习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忧郁的大男孩。但现在看见你,完全打消了我之前的想法,你给人的感觉很舒服。”
“让你见笑了。不过怎么会有忧郁这个想法呢?”
“只是想当然啦,在聊天中体会的。”颜晨低下头继续揉脚踝,“咱们不是喜欢聊哲学话题嘛,你对问题的答复很新颖,有时也很悲观。”
“我得坦白,那些答复全是照搬互联网的。我这个人没有那么博学多识,也不悲天悯人。”
“原来全是骗人的呀。”
“失望了?”
“没有,我感觉你挺可爱的。”
“金牛座嘛。”
这时一位中年妇女拿着旅游广告走过来,她戴顶遮阳草帽,手套的五指全脱线了。她把旅游手册递过来,我摇了摇头她就转身离开了。颜晨把凉鞋穿好,手搂膝盖,眼望长安街上疾驰而过的车辆。我看了下时间,已经晚上九点了。
“洛辉,我们是好朋友吗?”
“最最要好的朋友。”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颜晨说,她的双眼注视远方,眼睛亮晶晶的。“我打算离开这里。”
“去哪儿?”
“还没想好。不过我要去一个陌生的城市,那里居住的全是陌生人,我想走在陌生的街道,做从没做过的事。我想把过往全部抛掉,从新开始。”
“不想回家吗?”
颜晨摇了摇头说:“我已经没有家了。就在上个月,我的爸爸妈妈离婚了,我已经叫妈妈把我的东西打包好邮寄过来。其实只是一些衣服和化妆品,挺傻的吧,家都没有了我还在乎衣服和化妆品。”
“我很抱歉。”我安慰说,却恍然感到这是多么苍白无力。
“没关系。”颜晨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爸爸妈妈早就不和,我就是忍受不了他们成天吵架才来的北京。后来爸爸为了躲开妈妈去深圳开了一家餐馆,去年我去过一次,就是这次我知道爸爸在外面有了情人。我回来后很伤心,明白他们的婚姻走到尽头了。其实我是偏袒爸爸的,可发生这样的事我无法原谅他。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哭了很久,为什么这样的事就偏偏发生在我身上呢。”说完,颜晨用手指抹了抹眼睑。
“上个月二十一号妈妈给我发来了一条很长很长的信息,里面说她和爸爸离婚了,她要离开家乡一阵子,问我家里的物品有需要的告诉她,她好邮寄给我。她不打电话是因为不想让我听到她哭泣的声音,她也不希望我回拨电话。多愚蠢啊,就像我很在乎他们的感情似的。
“那晚我来到这里,广场上孤零零的一个人,地面很湿;我游来游去,不知不觉地走到纪念堂。我看到石柱上面那些题字,泪水突然涌了出来。我明白自己是个被遗弃的人,从小到大都是;爸爸妈妈从没关心过我,从没在意过我,从没爱过我。我就像是个被气冲大的孩子,飘到哪是哪,死活都无所谓。”说着颜晨把帽子摘下,压在胸前,我看到她的脸色像玉石般苍白。“我想清楚了,要离开这里,离开所有我认识的人,我要通通忘掉他们,从新开始。我为什么不能从新开始呢?我能。我要去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城市,一个没有回忆的城市,一个从不会被遗弃的城市。”
长安街道上的车辆已渐稀疏,我望着前方笼罩在金色光芒中的一片景色。不知不觉间颜晨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到泪水湿润了衣裳。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我说。
“就在这几天吧。”颜晨抬起头,戴好爵士帽,她又抹抹眼睑,把弄褶的体恤抚平。“我已经辞掉工作,把出租屋的行旅打好包,等选好城市就立刻离开。”
“介不介意在旅途前搭个伴?”
颜晨怔住了,呆呆地望着我。我握住她的手,冰冷无比,我希望能温暖它们,此时此刻我真的希望。
“不要疑惑,也不要问为什么。你只需要回答我——介意或是不介意。”
“我……不介意。”
我看着她的双眼点点头,然后毅然决然地说:“咱们明天就走,一早就离开。”
“去哪里?”
“管他呢。”我说,“天涯海角,去哪里都成。”
颜晨像一座玉石雕塑坐在那里。我很想把她搂进怀中,我想让她感受我心脏的跳动,我想触碰她更多的肌肤。
“我回旅馆收拾好行旅,”我说,“咱们明早在北京西站碰面。颜晨,在你脑海里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青海。”她轻轻地说。
“好,就去青海。”
“你的父母怎么办?”
我注视着她,拇指划过她湿润的手背。“我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另娶,就像你说的我已经没有家了。”
颜晨把头埋到我的怀里,我紧搂住她的身子。我感到激动又溢于言表的温馨。
“我没跟你提起我的家事。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
“没关系,我明白,”她抬起头仰望我,脸色不再煞白。我看到一双黑眸里闪耀点点星光。“我们一起离开。”
我背起颜晨向长安街东站走去,一路上她紧紧依偎着我,下颚搭在我的肩膀。我手提紫色凉鞋,姣好的乳房紧贴后背,颜晨呼出温暖的气息湿润我的耳根。在这仲夏夜的街道上我闻到了晨曦露珠般的清甜甘美。
大约晚上十一点我回到旅馆。李越和张宇在玩扑克牌钓鱼游戏。我进去后他们朝我嬉笑,那种表情不言自明。显然李越把我和颜晨的事告诉了张宇。我有点恼火,没有理会他们,拿起洗簌用具去卫生间洗澡。回来后他们已经把扑克牌收好,张宇问我约会过不过瘾。
“还好。”我敷衍说。
“我跟李越打赌,赌你肯定不回来了。”
“我知道他肯定回来。”李越说。
“好啦,你们心有灵犀,”张宇拍了下手掌,“愿赌服输,今晚的门票我请。”
“不仅如此,你还得请我们喝两杯。”
张宇转过头看向李越。“我只说请客,可没说请你们喝酒。”
“你就不能大方一次,抠门佬。”
“我不去了。”我对张宇说,“太累了,我想睡觉。”
“操,”张宇皱着眉头看我。“票都买好了,不去就是糟蹋钱玩。”
“多少钱,我赔。”
“到底怎么了哥们。”李越问我。
“没什么,只是累了。”
我望着他们,有那么会我害怕把事情说清楚后他们会笑掉大牙。我开始从头跟他们说起,等把我和颜晨离开的事说完后他们的确认为我在开玩笑。直到他们明白我是认真的时候,气氛一下子变得不对劲了。
我们仨一动不动地互相对视。旅馆内的时间仿佛静止一般,我感觉老式吊扇的“嗡嗡”声和窗外偶尔驶过的车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远到足以使我怀疑自己是否置身在现实世界里。
“你逗我是吗。”李越冷冷地说。
“我没有。”
“你色迷心窍。”
“我没有。”我生起气来。
“她在钓你,洛辉。”张宇说。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你是个傻瓜,她是个骗子。她把你骗到火车站,找人把你敲闷,等你一觉醒来时已经被圈在鸟不拉屎的山旮旯里了。”
“是我做出的选择,之前她根本没打算这么快就离开。”
“这叫欲擒故纵,二货。”张宇白了我一眼。
“洛辉,你想想,”李越说,“你们第一次见面,她就跟你掏心窝子说这些,你没有感到这太扯吗?”
“我没这感觉。”
“你疯了。”李越拍拍大腿,在床上“噌”地站起来。“你们没见面之前都聊得好好的,你还跟我说过她在北京生活的很充实,她挺喜欢北京的。怎么你们一见面她就巴不得要离开这,她这么厌恶北京怎么不早溜?”
“我说过了,她父母离婚。她想把过往的事全抛掉。”
“她为什么不连你一块抛。”
“因为我们的命运一样,我——”我哽咽住了,想起逝去的母亲,激动地只想哭。“你不明白。你,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我明白。”李越义正言辞。“是你不明白。我叫你别玩真的,你看看现在,人家掉几滴眼泪就把你魂勾去了。你想怎么着,跟哥们决裂?”
“你们就不能他妈的闭嘴吗!”我躺倒在床,紧闭双眼。“让我冷静会吧。”
张宇走到我身边,通通我的大腿。“我说,你现在手里有多少钱。”
“用你管。”我焦躁难耐。
“告诉我,装着多少。”
“两千。”
“我跟你打赌。明一早你连一毛钱都没有,如果你真去西站的话。”
“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现在拐骗组织多猖獗,就像新闻上说的那些‘搞传销’的非法组织,他们专用女的钓人。都是漂亮的女人,都是身世可怜的女人。她们不会一下子钩你,那还不把你这样的傻帽吓跑喽;她们会慢慢地来,放长线,打窝子。你懂吗?先谈心,等你心甘情愿地上钩,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嚯”地坐起来,朝他吼道。“我们认识一年多了,你明白吗?你真以为我是个傻瓜。”
“那是QQ聊天工具。不现实。”张宇怒视着我。
“你们都怎么了,”我瞅瞅张宇,又瞅瞅他身后的李越。“你们认为全世界的人都是骗子?”
“我们只是不想你上当受骗,哥们。”李越严肃地说。
“也许她是个婊子,是出来卖的。”张宇把眼睛眯成一条缝。
我站起来,离张宇大概一尺距离。我攥紧拳头。“你妈的有本事再说一遍。”
“她是出来卖的,是骚货。哦对了,没准她还是个人妖。”
我一拳挥过去,张宇栽倒在地。我扑上去掐他的脖子,他开始用膝盖顶我,我们在水泥地板上打起滚。等李越把我们拉开时我们的衣服上沾满灰尘,撕得破。我感觉嘴里咸咸的,用手指蘸蘸,发现全是血。
李越把我拉出屋外,叫我在门口冷静会,自己进去看看张宇的情况。这时屋里传来骂人声和踹储物柜的声响,我拧开门冲进去。屋里李越正在安抚张宇,他看见我又把我推出来。“你就不能消停会。”李越生气地说。我点点头。他又进去了。
我朝过道尽头的卫生间走去,在洗脸池上的镜子前张开嘴左右看看。牙齿倒没大碍,但嘴唇都破了。我拧开水龙头漱口,铁锈味和血腥味充斥着口腔。
不一会李越走过来,站在我的身边,望着镜子中的我说:“你没事吧。”
我把嘴唇翻过来让他瞧。“全破了。”
“你也太冲动了。”
“操,我还能怎么着。”
“大家都是哥们。”
我瞪着他说:“跟你是,跟我不是。”
李跃叹口气,双手抱胸倚在门框上,脚尖狠狠地踢着地面。我又漱了几口,感觉没什么用,伤口太长,血水不停地涌出来。我开始抿紧嘴巴往肚子里咽。
“他没事吧。”我嘟哝着说。
“右腮帮子肿的像馒头,鼻子也破了,还好不严重,用纸巾止血呢。”
“我不想见到他。”
“他也这样说。”李越又叹口气,“就这样吧,北京计划算是泡汤了。今晚你们换间睡吧。”
“对不起了李越。”
“我没啥事,都是哥们。”李越低着头踢地面。突然,他猛地抬起头冷冷地注视我。“你还想跟那个狗屁颜晨私奔?”
“别这样说话。”
“你还是好好想想吧。你一意孤行我也没辙,但做兄弟的真心是为你好。也许我和张宇错了,但我想让你明白我的初衷……”李越耸耸肩,努起嘴巴。“嗐,也许真的是我错了,我太激动了。”
“你没有。”
“不管怎样,哥们祝你幸福。”
“谢谢。”我伸出手来和他握了握。
“我这就把你的包拿来,你等等。”
我看着李越走进门里,不久张宇出来,他连往我这边瞅都没瞅一眼,仰着脑袋走回自己的房间。过会他提着包从单间出来,回到我们的房间时关门声足以传到旅馆的大门口。
“睡吧,大家都累了。”李越出来把旅行包递给我,“这是钥匙。”
我很想说点什么,可不知道说什么好,而且嘴唇的伤口也不允许我好好说话。
我接过钥匙。
“明天见。”李越说。
我在床上想着这一天的经历,辗转难眠。黑暗中我抬起双手,透过窗外的灯光,它显得暗淡陌生。就在几个小时前,它还是双握着希望,爱情,对未来憧憬的令人羡艳的手。我闭上双眼。和颜晨在一起的时光令我着迷,甚至无法呼吸。那究竟是什么?一个声音突然闯进来,也许他们说的对,也许——。我疯狂地甩脑袋,打消这些该死的念头。他们可能真的对,你被骗了。滚,滚,滚。这不可能,别说了。
我起床打开电灯,窗外传来“嗡嗡”的响声,仿佛远处火车辗过铁轨的声音。但我清楚那只不过是冷风通过细小的网孔吹进来的声音。我走到储物柜旁的镜子前,看到一张忧郁陌生的脸,这正是清晨在长途车内窗玻璃上的脸,此时更显愤怒和痛苦。离开这。别见任何人。
十分钟后我踏在王府井萧瑟的大道上,我把旅行包扔进垃圾桶里,走过路边大理石椅上熟睡的旅人,在长安街口打车驶向四惠的长途车站。一路上我沉默不语,出租车司机见状也没有和我聊天。
在宽敞冷清的候车厅里,我通过一排如迷宫似的不锈钢护栏,从售票口买完回程票后坐到正对大门的蓝漆铁网靠背椅上。现在是凌晨一点一刻钟,离上车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只要在忍耐会,我安慰自己。
我盯着手机屏幕,颜晨苍白的脸孔突然出现在眼前。我这是在做什么啊!逃避——。统统都忘掉!我的手指在颤抖。我打开信息栏,点击颜晨的姓名,“对不起”三个字在脑海反复涌现。我向她道歉?在这节骨眼上就说声“对不起”,然后像落水狗夹着尾巴跑回家!
颜晨……
我站起身,跑出大门口。在排满汽车的阴森森的空场把手机用力甩向天空。它瞬间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飞去的速度宛若流星,我甚至都没有听到落地的响声。那一刻我意识到什么东西在心里绷断了。
临近傍晚七点,我走进那条熟悉的街道上那间熟悉的冷饮店。外面倾盆大雨。我回来后一直没有回家,在大街上遛达,看着过往的车辆,熙攘的人群,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打消时光,不会让我沉沦。
我走到吧台前,把湿皱的钞票拍在台面上,跟服务生说把能吃的全部拿上来,直到钱用光为止。穿制服的女孩错愕地望着我。我浑身淋透,刘海上的水珠不停地滴在地板上,她没报警还真是万幸。
“这钱——”
“全部花光。”了下这句话我径直走去临窗的位置,把四张木桌拼在一起,然后坐到硬皮沙发上。不久快餐食品摆满整张桌面,后面还在陆续的上。
我开始疯狂的咀嚼,好似恶狗扑食。很快肚子就被填饱了,但我深信还可以吃。只要我能张开嘴,我就能吞下更多。我拿起一客鸡肉汉堡,冷饮店播放的轻音乐戛然而止,挂壁音响里传来轻柔舒缓的电子琴旋律。天呐,我知道那是什么歌。比昂乐队的《冷雨夜》。我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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