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其实不哑,是个正常姑娘。戴眼镜,比起裙子更喜欢短裤,每天都和无数其他女孩子一样,在社交网络上渴望奶茶,立志减肥,数学去死,哥哥我可以。偶尔跟风搞一搞选秀,关注几个美妆博主,学校搞活动的时候把头发放下来,涂薄薄一层口红。
最近哑女诸事不顺。
她陷入人际关系的危机。
哑女一直是有点自卑的,这让她偶尔变得敏感而偏执。她很清楚自己这一点,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啊,她有点惆怅地想,还没有人因为她偶尔的偏激被怎么伤害,人们总是喜欢未雨绸缪,雨很难过。
哑女的自卑源于她儿时的经历。
每年过年回乡下时,都得听三姑六婆围着眼神浑浊的外婆把陈年旧事抖索抖索。
这时候是不能拿着手机玩的,在大人面前每玩一次手机,都会有一部分零花钱惨遭杀害。所以她对那段往事没有淡忘的资格,几乎融入了她的骨血中。
她小时候是哑的。
刚出生的时候屁股都打肿了也没有哭,一直长到六岁了,该上小学了,也还是不肯开口,不管大人怎么哄,也只瞪着阴沉沉的黑眼珠子沉默以对。父母都不在村子里,外婆一个人带她去了省里的医院,又带她去了好几个村庄的神婆家里,拜访了好多赤脚医生,都没有用。
直到父母回村里因为她上学的事和外婆吵了一架,这才好像打通了她的任督二脉似的,开了她金贵的嗓子。
外婆常年下地,身子骨硬朗,嗓门也很大。她开口叫了一声外婆,外婆就哭了,拿衣服下摆抹眼泪。
她去了父母身边读小学。
去了城里之后,她忍受了一段时间其他孩子的排挤,因为说话不利索,很难得到其他人正眼的对待。没有任何基础,成绩出奇得差。父母很忙,对她也没太多感情。
这个世界教她的第一堂课,就是要学会说话。
人际关系的危机中她自己敏感而自卑的部分,就源于那段经历。
事情源于班里一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女生,其实每个班都会有这样的人。那女生不常开口,高中后老师就不太爱逼学生回答问题了,所以大家早习惯了她的沉默寡言。不过这女娃不开口则已,一开口杀人。她的后桌正在讨论自己男朋友疑似和其他女生聊骚的事,正愤慨呢,沉默女突然转过头嘲了一句:你不也是在人家有女朋友的时候和人聊骚聊上的?
刚,一句话就把人家血条清空,落地成盒。
后来才知道,那女生男友正是沉默女曾经暗恋的人。
这本是几个人间的私事,却被当八卦传了出来,沉默女被有目的地攻击和孤立了。
哑女本不想参与,可她的舍友在谈起这个八卦时,无差别攻击地嘲了一句:不会说话就好好当个哑巴呗。
哑女一下子碎了玻璃心,甩上门丢下句,不会说话关你什么事,就怒气冲冲离开了。
这事原也不大,可哑女却因此被迫站了队,和沉默女一起受人编排。
她的心情够差了,可当她晚自习在督导队三重压制的极端环境下打开微博,看到关注的几个黄v都在热议的事情时,心态差点就崩了。
她越关注越难过。
她想发声,又怕引火烧身。她明年高考,对敏感话题还是要谨慎的。她开始的时候觉得难以置信,有一种时空错乱、荒诞不经的错愕感。她也感到愤怒,想尖叫,甚至极端地想,要是有流血事件就好了,搞得越大越能解决事情。她也感到无力,这种无力感和她在班里受人排挤的感觉是一样的,时隔多年,她还是因为不会说话而使自己落入残忍的窠臼。
我难道选择沉默吗?
她不确定现在使自己指尖颤抖的是不是“被煽动了”,“被带节奏了”,但她确信她不想沉默,也不想看到更多人的沉默。
哑女想,假如,一万分之一地(她不确定这个概率),她变成了挨枪子儿的出头鸟,失去了高考资格,被父母狠揍一顿,于是尖叫、崩溃、绝望,郁郁而终,那是很可怕的。可她又想,可我如果保持沉默,那我的灵魂就一定会有一瞬间尖叫、崩溃、绝望,郁郁而终。
她是喜欢看一些“我的灵魂死过七次,一次是在撒谎时,一次是在学会沉默时…”或是“愿中国青年,有一份热发一份光”之类的句子。她深深感到她有责任。
她哑吗?不哑。至少她不装聋作哑。
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的影子也变得高大。
于是她选择谨慎地,先转发了几条相关微博。原博很快被删除,她开始隐晦地表达一些自己的观点,多半用阿Q精神苟着讽刺。她有些魔怔了,看到语文周练上,“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深以为然。
但她的言论还是石沉大海,这让她感到愤怒。她更加觉得世风日下,更加觉得自由的空气就像汽车的尾气,都是放屁。她甚至感激那些出离愤慨、言论愤青的人了。
有人说评诋激烈只能感动自己,不能解决问题。也有人不太委婉,直喷双商感人,小学生又网上冲浪了。
但她觉得,总比沉默好吧。
她每天关注着事情的最新动向,好像拥有时事评论员的专业与敏锐一样。
一周之后,她的焦虑消失了,因为班里的风波渐平了,网友也不再争相发言了。她的情绪和身边的风向是正相关的。那些说着“震撼你妈”的人,震撼的时间只有刷微博的时候。
这下她有点明白事情为什么闹不大了,因为大家太会忘了,大概上面的人也因此有恃无恐吧,按一下一忘皆空。
但她这点意识已经引发不了思考了,因为她觉得没必要了,她也变得淡淡的,一忘皆空就一忘皆空吧。
这个世界又教会了她,说话有时候是没必要的。
至于如今的淡淡和曾经的愤慨形成讽刺的对比,她没太大所谓,为什么呢,因为她给了一个机会证明自己“不哑”,证明过了,她已深受感动。
螳臂怎么挡车?
长歌当哭在痛定之后,她哭了,宽慰了自己,也没有受到影响,这很好。
她又想起了看过的某句语录。
“有时候我真觉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紧的还是救出自己。”心中的一点疙瘩又舒展了。
变成了整件事的句号。
——傅笙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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