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还说只是稍微胖一点，这也胖得太多了吧。“张庭看着正在大口吃烤肉串的李小四腹诽道。媒人说话就是夸张，好的能说成特好，不好的也能掩饰过去。
“你怎么不吃呀？“李小四看到张庭正盯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吃——吃。“张庭顺手拿起眼前的一块豆腐说。
他不喜欢李小四，可除了胖之外，似乎又找不到别的不喜欢的理由了。相反，她还有很多优点，会做饭，性格温和，花钱不大手大脚等。当然这些都是他听说的，是不是真如此还得相处一阵才知道。
关键是他今年33岁了，也不好再挑三拣四了。婚姻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生个孩子，柴米油盐，凑合着过吧。这么想着，他就没抱什么期待了，到时也就不会有多少失望可言。
对张庭来说，结婚与不结婚之间的实质，其实没有多大差别，无非就是多一个人一起过日子罢了。至于他想干什么，未来的妻子是管不着的。
他幼年丧父，母亲改嫁，他是奶奶带大的。或许在别人眼里他是可怜的，可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反而觉得是一个自由自在的浪子。
对李小四来说，婚姻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得认真对待。她知道张庭对她并没有爱情那方面的想法，但俗话说得好，石头捂久了都会变热。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呢？不急，来日方长嘛。
她是一个生活在传统家庭里的传统女人，认为女人照顾男人的饮食起居是天经地义。都说要拴住男人的心，得先拴住男人的胃。所以，她做得了一手好菜。
一个糊里糊涂走进了婚姻，一个满心欢喜地向往婚后的生活。即便是抱着不同的态度与目的，可他们的婚姻就像波澜不惊的海平面，显得格外平静，平静到让彼此都惊奇。
张庭心安理得地享用着李小四每天精心准备的晚餐，四菜一汤。不过李小四就要吃掉三分之二，虽然她的经济条件并不见得很好，但不能亏待了自己的胃。
吃完后，张庭就舒舒服服地瘫在了沙发上，刷着永远也刷不完的各路新闻。李小四则毫无怨言地打扫各个房间的卫生，有时还会哼唱几首不着调的歌。
但每到了睡觉时分，张庭就要承受着类似精神分裂的痛苦。一方面，看着眼前这具庞大的躯体，她压着的床垫像是凹下去了好一块，他的欲望全无。另一方面，他又怕她误以为自己是性无能。
所以，每次都是匆匆地开始，匆匆地结束，像是被迫履行一种义务。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个过程中，他脑子里会闪过以前他所交往过的漂亮女人的身体，这样才能顺利帮助他完成任务。
02
日子如果这样过下去，倒也相安无事。但张庭并没有一颗安分的心，他开始怀念起从前那些风花雪月。和现在的生活相比，那简直是一盘糖醋排骨与水煮青菜的差别。
人一旦有了思想上的抛锚，那离行动上的越轨就不远了，中间的那道坎是所谓的道德标准，而跨过去的发力点则是合适的时机与对象。
机会是创造的，而不是等来的。他利用某个社交软件来寻找自认为合适的姑娘。一次没撩成，就两次，鱼儿上钩需要的只是时间，而他有的是时间。
怀着一丝丝的紧张与激动，以及多年以来在情场上的经验所带来的镇定，开始了他的第一次“约会”。
出来混的成年男女，都知道自己正在进行的是怎样的一桩“交易”。不用负责，各取所需，干脆利落。
就像一道等待撕开的口子，只要启封了一点点，接下来可以说是毫不费力了。有了第一次的“作战”经验，下一次便是如鱼得水了。
张庭的心理也发生了微微的变化，起初是有些内疚的，后来觉得这些事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发生的，便也放下了那丝压力。
没有被发现，就等同于事实不存在。这是他的自我安慰。
李小四依旧会做许多口渴的饭菜，依旧会在吃饭时说东说西，似乎永远有说不完的话。而张庭大多数情况下只是附合，这对李小四来说已经足够了。
一个愿说，一个愿听，也是一种很好的相处方式。这是她的自我慰藉。
直到有一天，平静的日子出现了起伏，之后的生活开始往他们俩都无法把控的节奏前进。
那一次，张庭照旧斜躺在沙发上，他的眼睛从手机上移开，正好对上了李小四肥厚的背。虽然看不到她进食的样子，但完全可以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与动作。
他想不通为何她这么胖了还要吃这么多，而自己怎么吃都不会胖。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了最近约过的女人，再将眼前的妻子一对比，于是略显鄙夷地说，“你能不能减下肥啊？”
李小四忽然顿住了，然后缓缓地转过身来，嘴里还有未吞下去的饭菜，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惊恐的眼神问道，“你是嫌我胖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后悔将那句话说出口了，尽管这是自己一直以来的心病，但对对方来说却是一种侮辱似的打击。
“当我瞎说的吧。”张庭若无其事地说道，像是一种多余的挽救措施。
但李小四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将食物统统倒进了厨房的垃圾桶里，从那些碗筷碰撞出的响亮声音可以听出，那是一种隐忍的愤怒。
03
其实李小四以前并不胖，她的胖是发生在三四年前的那次失恋后。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来缓解内心的痛，总觉得心里有一处永远也填不满的空洞，她企图用食物不断地去填满。
渐渐地，她心里的痛苦逐渐减轻了，但与此同时她的胃就被撑大了，于是吃得越来越多，体重也飙地一下升上去了。但要卸掉那多余的几十斤肉，谈何容易？
她也曾多次尝试去减肥，可换来的是下一顿吃得更多，索性就任其胖下去吧。她不是没有感觉到张庭对她身材的不喜欢，但总以为还没有到太在意的程度。
直到这一晚他突然的发问，才让她彻底清醒过来。不生气是不可能的，她很想怼一句，“那当初为什么要娶我啊？”
可话到嘴边就咽了回去，因为她的体内在当下似乎爆发出了一种强大的能量，那就是要立志减肥成功，好让他刮目相看。
任何一件事情，如果没有足够的动力，是坚持不下去的，包括减肥这件看起来容易实则很磨炼人的事。
但从那以后，她的动力十足，像换了个人似的。每天清晨，去附近的公园跑步。每晚做的饭菜少了一半，也意味着她要比以往少吃一半。
看到她想吃又强忍住的样子，张庭有些于心不忍，但又感觉莫名的欣慰。
看着妻子的变化，他也收敛了一些，但还是忍不住去拈花惹草，就像是形成了某种机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支配自己去做那种事。
那一天，他的右眼皮不停地跳动，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没有毁约。刚好走到情人的门口时，眼皮就停止了跳动，这让他感到非常惊奇。
可正要到达那个“顶点”时， 他的肚子忽然出现了剧烈的痛，痛到他浑身发软。情人拿脚踢了踢他的肚皮，不屑地说道，“你行不行啊？”
看到他捂着肚子满床打滚的模样，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赶紧给他穿好衣服，扶他下床，并替他拦了辆出租车。
04
去往医院的途中，他的疼痛已经神奇般地消失了。本想让司机调头回家，但还是决定去医院看看，毕竟刚刚那种痛让他受不了。
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检查，看着医生沉重而严肃的神情，张庭越来越紧张起来。直到听到那一句像来自死神的宣判，“胰腺癌晚期，最多活半年。”脑子里的那根弦“嘣”地一声断了，他几乎快要昏厥过去。
拿着一沓厚厚的体检报告单，张庭行尸走肉般地走出医院。阳光懒洋洋地照在他不久于人世的躯壳上，暖和不了他冰凉的身体与心灵。
他的手机响了，是李小四打来的，他知道她是想问他是否回来吃中饭。大多数时候，他是会接的，然后告诉她不回来，和朋友在外面一起玩。
但这次他是任手机响个不停，因为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来与她说话，是告之还是瞒着，他还没有做出决定。
医院于他而言，就是一条生命的分割线。踏进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生命这个宏伟的话题，总以为自己还能活很久很久，因此心安理得地挥霍。踏进之后，才知道自己半只脚已经踩入了黄泉里。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有的行色匆匆，像是急忙赶往某个地方；有的神色苦楚，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有的面带微笑，像是想起了一件幸福的事情。
而他就像生命之旅的过客，在观察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跳动。
两个小女孩活蹦乱跳地跑到他面前，“叔叔，买一朵花吗？”他很难拒绝这样充满活力的生命，包括那一朵朵玫瑰。
“好，我都买了吧。”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百块钱。女孩们惊喜地睁大了眼睛，随之将鲜花全部拿给他，“谢谢叔叔，好人一生平安。”
那天真无邪的笑容一下击中了他心里的柔软处，他也回赠给她们一个善良的微笑。我必须得为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他当即在想。
但短短的半年时间，他又能做些什么？一股巨大的悲凉感迅速笼罩了他。当他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时才意识到，他在这个世界上其实一无所有，连银行卡上的余额也不过是区区几万块。连个推心置腹的朋友都没有，他只有一个他并不爱的妻子。
当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家时，妻子一如以往的笑脸与他故作镇定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怎么啦？”她还是看出了那一丝慌乱。
“没什么，就是有点累了。”他搪塞了过去。
当生命开始倒计时，一切都变得了无意义。那些曾经拥有过的和渴望得到的，都将化为灰烬，如同一粒尘埃，生命的存在与否，都不足挂齿。
当生命开始倒计时，一切就像电影里出现的慢镜头，愈发清晰而真实。生命中出现的每个画面，如同未关紧的水龙头下流下的水滴，一滴一滴地落在眼前。
05
他开始留意起他的妻子，这个被他忽略的可怜的女人。越留意越发现，她似乎从来没有被什么事情烦恼过，也从来没对他有过类似指责的情绪。
也许当初吸引他的，正是那种“我胖可我依然乐观”的精神，只是自己浑然不知。
吃、睡、工作、现在又加了一项——跑步，她其实一点都不可怜，反而对生命抱有极大的热忱。原来，可怜的一直是他，缺乏目标感而又无法享受当下。
吃过饭后，他破天荒地与她一起收拾碗筷。看到她受宠若惊的样子，他觉得以前的自己真是个大大的混蛋。
“你知不知道你瘦了？”他看着在她身上大了一圈的围裙说道。
“知道。”说完，她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羞涩。“那可是你的功劳呢。”她接着调侃道。他当然知道她说的是那天他的那句抱怨。
周末，他没有出去鬼混，他已没有了那个心思。妻子小心翼翼地问他是否愿意与他一起去跑步。
“好啊。”他没想到自己会欣喜答应，要是在以前绝对会拒绝，当然了，她也不会这样问。
穿上运动鞋与运动衣，跑在公园的小道上，阳光与风扑面而来，他忽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连这样极其平常的时刻，于他而言都是一种奢侈。
“快跑啊，你落后啦。”妻子在前面向他招手，他奋力追去。那阵银铃似的笑声仿佛有一种魔力，驱使着他不断向前，笑容在他脸上慢慢舒展开来。
他想他一定是疯了，因为许久没有这样傻过了，简直蠢萌得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夜里，他惊醒了过来，轻轻抚摸着妻子沉睡的脸庞，在心里呐喊道，“不，我绝对不能死，我不甘心就这样年纪轻轻地死掉。”
原本他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好好珍惜夫妻一场的情谊，想要拼命地抓住点什么，遗留点什么。可越是这样，他的心里越是充满着牵挂、不舍以及内疚。
假如对一个人的想念少一点，痛苦是不是也会少一些？假如在一起的幸福少一点，是不是以后的想念也会少一些？
他之所以悟到了这一层，是因为他开始在乎了，在乎她以后的感受。他希望当自己离开人世时，她并不那么痛苦。
因此，在他生命的最后三个月，他决定离家出走。他留下了一封信，和仅有的一张银行卡。信里写道，他爱上了别人，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王八蛋，叫她趁早忘记他。
06
他走走停停，四处飘荡。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活像一个十足的流浪汉，同时又平静地等待死神的降临。
在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个月，他买来了一把锄头，要去堆满坟墓的山上给自己挖一个长眠之洞。
他选中了一块地，虽然空间极其狭小，但周围是一个女鬼，兴许到了那边就不会寂寞了。做鬼也不忘风流。
起初，随着身体还有劲就多挖一点，后来即便是随着力气越来越小，身上的疼痛感逐渐增强，他也要倔强地挖下去，挖下去。深怕一停止手中的动作，他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
他把命运对自己的不公全都发泄在了锄头上，汗水混杂着泪水黏在他又黑又脏的皮肤上。
“啊！啊！” 他一句句地向苍天呼喊，祈求老天再多给他一点时间，也提醒自己不要闭上眼睛。
终于，挖到能足够掩埋他的程度时，他纵身一跃，跳了下去，跳进了永远也爬不上来的深渊。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像是来自死神的旨意，他用仅有的一丝力气拨通了那个熟悉而又恍如隔世的号码。
“喂。”声音软软糯糯，似乎夹杂着某种期待。
他用的是一张还从未拨打过的新卡。自从他离家之后，就把原来的电话卡扔了，扔掉了所有的牵挂。
“是我。”两个字，已倾尽了所有。
“嗯。”良久后，传来一句略带嘶哑的声音。很明显，她是在极力控制自己即将喷涌而出的眼泪。很显然，她已经知道了一切真相。
“对不起，从前没有好好珍惜你，往后你一定要幸福地活下去，活很久，找个靠谱一点的男人，学会对自己好一点……”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仿佛忘记了早已传遍四肢百骸的疼痛，认真地吐露着早应该说出口的心里话，亦是他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的语言。
“嗯。”李小四温柔地摸了摸越来越凸出的肚子，含泪微笑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