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伊坂幸太郎,书迷们首先想起的往往是那本大放异彩的《金色梦乡》和那部有金城武加持的改编电影《死神的精确度》。这两部作品光芒太盛,以致于我们很容易忽略伊坂幸太郎还有一本珠玉在前的小说——《奥杜邦的祈祷》。
《奥杜邦的祈祷》是伊坂幸太郎的出道之作。虽然这本书获得了第5届新潮推理俱乐部奖,但与其说这是一本推理小说,不如说这更像是一本穿插着推理、笼罩着悬疑的寓言,它的惊艳之处不在于反转的结尾,而在于全书俯拾皆是的隐喻。
说反话的园山先生、工作内容是与临终之人握手的百合小姐以及能预测天气的猫,每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背后都可以咂摸出一份寓意。
故事发生在一座孤岛上。虽说这座孤岛与世隔绝一百多年,但并没有隔绝到《桃花源记》中那种“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程度,所以主人公伊藤才得以阴错阳差地来到这座岛,认识了一群奇奇怪怪的岛民和一个会说话的稻草人,开启了一段荒诞到怀疑人生的旅程。
信仰
稻草人优午博古通今,不仅会说话,还能预言未来。优午极有原则,他虽能预言未来,却从不说未来的事,但这丝毫不妨碍他成为岛民们心中的神。
优午说“一定要待在这座岛上,外面根本不能住人”,岛民们便从不曾越雷池半步。即使唯一有资格出岛采购物资的轰大叔把外面的世界描绘得精彩纷呈,岛民们相信的也还是一百五十年来一直长在水田里的优午,而不是有着切身体验的轰大叔。
岛上发生了凶杀案,警察从来不用费心寻找线索和证据去破案,他们只用从优午口中得知凶手是谁,然后守株待兔就行了。而被害人的家属,即使埋怨优午空有预言的能力却不阻止悲剧的发生,哀怨过后也还是选择继续相信坚持原则的优午。
岛民们猜测优午明知未来而不言未来是因为,即便未来被道破,该发生的事情注定会发生。
但真相远没有如此高深莫测,反而令人啼笑皆非。优午所谓的原则,只是因为百年前别人一句调皮的玩笑话:“最好不要知道未来的事情,这样比较有趣。如果有人问起,你最好告诉他:‘那样就没意思了。’还是不要说比较好。”
伊藤的祖母多次告诫他“宗教不可随意触碰”,就是意在强调神不可盲从。神不是真理,神之所以被奉为真理,是因为我们都低头跪着。
伊坂幸太郎把象征着神的形象设定为稻草人是有深意的,稻草人和耶稣一样,都是被钉在了十字架上,成为了信仰。
岛上的一切都在名为“优午”的信仰统治下有条不紊地运转着,直到优午被杀害并被残忍分尸。优午死了,神没了,信仰崩塌了,岛民们表现出的不是生气,而是迷茫无措。
从读者角度看,更值得回味的不是和伊藤一起破案的过程,而是岛民们对待优午死亡的态度。这些态度中隐含着人们重塑信仰的方式。
肤浅的信徒怀揣着极度的不安重新制作了一个稻草人,它站在优午的水田里,既不会说话,更不会预言未来。这个毫无生命力的稻草人徒有优午的躯壳,并不具备优午的内核,它不是优午,却是一个新的神。信徒都需要神,而肤浅的信徒只需要一个肤浅的神。
忠实的信徒是那些被优午生前选中并交代了任务的人,即使神的实体不存在了,他们依旧带着对优午的崇敬完成了各自的任务。真正的信仰不一定非得具化,它其实是一种源自内心的坚定。
理智的信徒如警察小山田,则开始怀疑优午的真实性,开始质疑信仰的权威。毕竟,神是不会死的。优午不但死了,更讽刺的是,他的死只能被警察定义为“器物损毁”,在法律意义上根本算不上命案。这充分证明了优午不是至高无上的神,信仰也不是万能的。
小山田的怀疑是基于大众心理的集体致幻现象,这一现象勒庞在《乌合之众》里也有提到。船员在白天看到了一只趴满了人的木筏,救援船上的官兵靠近目标时,不仅看到了一大群人在痛苦挣扎,还听到了嘈杂的呼救声,但事实上,那只不过是几根从岸上冲下来的树枝而已。这一现象说明了群体的盲目性,所以群体的信仰也具有盲目性。
岛民们太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了,所以自我催眠,集体创造出了一个富有智慧、通晓古今的稻草人,并奉之为神。而这个神,说不定只是一根埋在田里的木头。
如果事实真如小山田所怀疑的这样,那么岛民们一百五十年来信奉的又是什么呢,难道真的是一根平平无奇的木头吗?不是的,岛民们信奉的其实一直是他们自己,优午只不过是一个外在的表象罢了。
所以,信仰的外壳破碎之后,才会有人轻易就重造了一个新神,有人则坚定不移地追随表象之下的内核,更有人不再跪着,而是辨证地看待信仰——信仰就是那些我们愿意相信的事物和我们愿意认同的观念而已。我们只是通过信仰展现出固有的自己,实际帮助我们解决问题的也从来都不是信仰,而是我们自己。
未来不需要靠神去预言,而是要靠自己去创造。
祈祷
优午在死前叮嘱伊藤去了解奥杜邦的故事。
约翰·詹姆斯·奥杜邦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他爱好研究鸟类,发现了旅鸽的存在。由于旅鸽肉质鲜美,于是蜂拥而来的猎人们荷枪实弹,对旅鸽展开了大规模猎杀,致使几十亿只旅鸽就此灭绝。
约翰·詹姆斯·奥杜邦奥杜邦想将旅鸽的英姿永世留存,他为了制作旅鸽标本和绘制旅鸽图画,也加入了猎杀行动。这就是奥杜邦的祈祷。
奥杜邦画的旅鸽在书中,优午也为旅鸽祈祷,只是祈祷的方式尤为惨烈。世界上仅剩的两只旅鸽飞到了岛上,优午为了拯救最后两只珍贵的旅鸽,一手策划了自己的死亡。
伊坂幸太郎似乎并不是想借由奥杜邦和旅鸽的故事呼吁人们保护动物和大自然,而是想抨击一下人的傲慢。
优午虽然隐喻着奥杜邦,但他和奥杜邦的形象又截然相反。优午明明是个干巴巴的稻草人,明明应该是鸟类的天敌,却怀有一颗悲悯之心,牺牲自己保护鸟类。奥杜邦明明是个鸟类学家,明明应该保护保护鸟类,却本末倒置,为了研究鸟类而去大量捕杀鸟类,还预言旅鸽不会灭绝。
这无疑是伊坂幸太郎对人的反讽。人的行为总是与初衷背道而驰,人总是打着崇高的幌子满足自己的私欲,人总是自欺欺人而不自知,人总是以各种方式祈祷,但空洞的祈祷实现不了美好的预言,只会带来悲哀的结果。
价值
优午为了旅鸽而死,以优午的命换取旅鸽的命,值得吗?这时,优午象征的不再是神,而是人。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伊坂幸太郎塑造了一个刽子手一般的角色。
这是一个名为樱的俊美男人,他是岛上仅次于优午的第二个权威。他读诗,他杀人,他浑身充满了暴力美学。
樱爱花,如果有人踩在了花的种子上,那就“毙了他”;樱憎恶喧嚣,如果有人太吵,也可以“毙了他”。
在岛上,只有樱可以随意开枪杀人而不犯法。在岛民们的观念里,只要是死在樱枪下的人,毫无疑问都是该杀之人。樱代表着这座岛的价值体系。
樱质问伊藤:
“一个人为了存活,究竟得杀死多少动物?”
“人们靠吃动物、剥树皮而活。一个人的生命建立在几十、几百条生灵的牺牲之上。我要问的是,有几个人值得牺牲那么多条生命。你懂吗?”
“有几个人比丛林里的蚂蚁还有价值?!”
“一个也没有!”
人的价值比不上其他生物,优午也并不旅鸽高贵。没有生命可以凌驾于其他任何生命之上,人也不行。
樱认为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价值。这种价值体系过于绝对,毫不留情地将人否定,于是,伊坂幸太郎又借由优午之口给人挽回了一点面子。
樱第一次杀人后问优午:“人类有活着的价值吗?”
优午说:“就算蒲公英开的花没有价值,也依旧不改它的纯真可爱。即使人没有价值,你也犯不着生气吧?花是美的。”
价值是相对的,是需要界定的。花本身没有价值,但是当我们把“美”赋予给花之后,美就是花的价值。优午说自己无法救人、不是神,但岛民们固执地把优午奉为神,优午便具有了神的价值。
人的价值也是一样。人是否有价值,以及有怎样的价值,只在于我们如何定义和理解这份价值。
最终,樱说:“诗比死好。”
就算人没有价值,也不妨碍人怡然自乐地活着。即使不懂得乐理,也还是可以享受音乐;即使不会画画,也依旧可以欣赏传世之作。
正如本书开篇所写:“全盘理解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快乐地生活是两码子事吧。”
不得不说,《奥杜邦的祈祷》通篇都是是荒诞的,背景荒诞,人物荒诞,对话也荒诞,但荒诞到极致,便是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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