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丢人，才几两白酒下肚就找不着北了，竟然一马平川到河道里去了，他挣扎着往岸边游去，身上的棉袄吸饱了水，此时非但不能给他保暖，还成为了增加体重的负担，他在河面上浮浮沉沉，浑浊的河水灌入鼻腔和嘴巴，排泄物的气味让他感觉难受，甚至有点窒息。他虽然醉了，但大脑还算清醒，一眼就认出这里是许泾村，拥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外来打工人口，而这条村里的河道，早已是一个大型的露天马桶。
他像一只年迈且臃肿的蛤蟆，龟速朝岸边游去，双臂每划动一下，心里就留下一句“他妈的”，他想到酒桌上那群狐朋狗友，那帮人嘴上一口一个老乡地叫，实际都是一群只管喝不管送的白眼狼。
他摇摇晃晃地爬上岸边，挤干身上的衣物，凉意已经浸透每一个毛孔和细胞，直击到他的心灵，他冻得牙齿打颤，下定决心与狐朋狗友们一刀两断。醉酒后的头痛依然存在，他想不起刚才的酒桌上都有谁，甚至连组局的原因都不明所以。
他急切地想回到仓库，然后洗一把热水澡再进入梦乡。抬头环顾四周，眼前除了鳞次栉比的破旧房屋外空无一人，简直就是座死城，他感到有些害怕，开始朝着虹梅南路方向小跑起来。现在是十一月的凌晨一点多钟，天寒地冻，虹梅南路上只有依稀的行人和车辆，虽然显得格外寥落，但视野也是他不曾见过的开阔，两侧的路灯在地面上照射出金色的光辉，连绵两个行政区的高架和路面，看上去华美而又漫长，一直到天边的样子。滴滴司机透过车窗看见他是一副落汤鸡的模样，于是摆摆手，“呼”地一下开车从他身边蹿过去了。
他的心里多了一分凉意，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年，为什么依旧感受不到这座城市的温暖？如今的他是一名仓库管理员，这份工作惹得身边的老乡们羡慕，几个关系好的，一到下工时间就端来酒和小菜，在他的仓库门前摆上桌椅，请他一起喝酒吃饭，俗话说吃人手短拿人手软，他吃了老乡的饭，于是就只能大方地收留他们，为他们在仓库的某处角落倒腾出一块相对宽敞的位置，让他们作为免费的临时宿舍。
他成了老乡口中的“能人”，自己心里也十分享受和贪恋这份虚荣带来的满足感，当老乡们酒后三巡开始抱怨生活上的不顺，他都会立起耳朵认真地倾听，为了不让自己失去众人羡慕的目光，他甚至还会去安慰众人，他安慰被拖欠工资且患有心脏病的流水线工人小徐，却不提自己也已经被老家的妻子追问，为何连续三个月没有打钱回家；他安慰嫌工资少却依然努力存钱给女儿买房的水电工老王，却不提自己的薪水除去日常开销，连支付儿子的学杂费都是勉强；他安慰抱怨工作忙且时常被交警处罚的外卖员小霍，却不提在这两千多平的仓库，一直是他独自承担着收货和理货的工作。
他想起自己出现在这的原因，都是老王，这老东西吵着要去足浴，结果刚到足浴店门口就找借口回家了，而自己也没有一个人按摩的兴致，于是就摇晃着身体在许泾村的夜色里溜达，他妈的，这老王，没钱充什么大尾巴狼，害老子掉河里。他站在路灯下，用瑟瑟发抖的身躯强撑出一副笑脸，恭敬地等待出租车的到来，他对着车窗双手合十、弯腰鞠躬，却依然唤不起司机们的同情，接连被拒载三次，他死心了，托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一旁的共享单车，不就六公里的路嘛，冻不死人的。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眼前终于出现园区大门的轮廓，他所工作的仓库就在往里一百米左右的位置，此时的他感觉头昏脑胀，喉咙处也传来刀割般的痛感，身体上的不适放大了他的心理活动，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个蠢货，只有蠢货才会用虚幻的快乐去承载现实的重量，否则怎么会摔到臭水沟里呢？真是活该，他对自己失望至极，决心不再沉沦下去，起码酒是不会再碰了。他倒是突然想感谢那个抠门老板，十年如一日的为自己提供免费的避风港湾。
停好车，走进园区，他发现门卫室里站满了人，那一张张面目写满了沉重，认真盯着大屏幕上的监控画面看。他认出了其中熟悉的面孔，物业经理、流水线老板、以及自己的仓库老板，还有几位是？他定睛一看，随后吓了一跳，大半夜的警察来这里干什么？仓库老板转头看见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存在似的，马上火急火燎地把他拉进门卫室说道：“你们这群狐朋狗友怎么只管喝酒不管送的？出事了怎么办！”
“老板放心，我没事！”
“你能有什么事？小徐死了！”
老板让他看向监控画面，那个摄像头正对仓库大门，将他们的饭桌拍得清清楚楚，晚上八点，他和老王离开餐桌，一路勾肩搭背朝画面外走去，身后的小徐刚想起身，却突然眉目一拧，捂住心口直挺挺倒了下去，他的身体在寒夜中孤独地挣扎，直至生命完全消逝。
他惊呆了，惶恐与不安充斥到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此时的他真希望自己刚才没能从河里爬起来。
2023年11月21日，写于上海张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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