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细读《局外人》
文 / 思
1
《局外人》篇幅短小、却凝聚高浓度的“核爆能量”,讲小职员默尔索,因为母亲逝世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悲伤,而被判处了死刑。阿尔贝.加缪用简炼、冷峻的叙事语调,不动声色的表情,沉稳推进着这个荒诞故事,直至主人公在一声讽笑中结束!
全书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写默尔索的母亲去世,他回养老院处理葬礼事宜,到他因自卫在海滩上杀死阿拉伯人为止,这部分是按时间顺序叙述的故事,像一只眼睛看着自己梦游在这浮世的海滩,所见所闻,所谓 “局外人”视角。
在第二部分里,监狱代替了大海,社会的意识代替了默尔索自发的意识。司法机构以其固有的逻辑,千方百计把杀人和他母亲之死及他和玛丽的关系联系在一起,用道德审判取代了法律依据把他推上了绞刑架,这次,主角成了自己生命被人他定的真正意义上的“局外人”。
“《局外人》形象地体现了存在主义哲学关于‘荒谬的观念’;由于人和世界的分离,世界对于人来说是荒诞的、毫无意义的,而人对荒诞的世界无能为力,因此不抱任何希望,对一切事物都无动于衷。”
2
这是《局外人》的经典开头:“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令堂去世。明日葬礼。特致慰唁。’它说得不清楚。也许是昨天死的。”
母逝,主人公的开场白语气极其冷峻,非同寻常的漠然和理性,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毫无温度,只有硬度和棱角,你突然感觉被一块乱石砸中,不偏不倚,被冷漠击中要害,一霎那,大脑震慑成一片死寂的荒野,好一阵才恢复过来,急救搜寻,一块能够稳住的落脚地,觅寻下文可供慰籍的线索!凭着敏锐的嗅觉,一个模糊的人影走来,没错,越来越清晰,是主人公默尔索,一个游离在社会普遍道德观和价值观外的人,他与常人保持着距离,而成为独特的他。
你细查一下,这冰冷来自何处?否则我们感觉受伤而要抗拒、无法接纳。对了,偏偏是母子亲情的设定,反差让人窒息。一是疗养院电报正式语气的生疏感,二是默尔索这个犊子悄然无声竖起的抵御世界的尖刺。
你隐约感觉,这不是一个病入膏肓的极端冷漠者:凉薄,绝望,摒弃感情而在狭缝中内向呼救,就是一位用上帝视角去观看世情伦理的极度超脱者。
对母亲的死亡,默尔索反应太“奇特”了!倒像个局外人,他冷静地陈述着朋友对这事的惋惜,上司可能从平衡利益与礼节的角度作出表面问候,自己像一块哑石,不动声色,仰望着同样哑默的天空,一直未表态。你读着感觉有什么笼罩和压抑,而主人公却是坦然的,你要试着进入他的世界了,但自己毫无信心——你未必能成功……
我们会臆想,这个局外人得了一种情感缺失病症吗?连母亲的死亡也毫无触动。他失去了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同情能力吗?我们继续来看默尔索的日记体文字:
“妈妈在家的时候,一天到晚总是瞧着我,一言不发。刚来养老院的那段时间,她经常哭,但那是因为不习惯。过了几个月,如果要把她接出养老院,她又会哭的,同样也是因为不习惯。由于这个原因,自从去年以来我就几乎没来探望过她。当然,也由于来一次就得占用我的一个星期天,且不算赶公共汽车、买车票以及在路上走两个小时所费的气力。”
这口气有点像孩子,对自己有着保护,对扰乱自己的一切有着拒绝,他对世界和人世如此淡漠,反过来,一切于他自然都那么寡淡,他像一个被削去情感冷热器的物体,但他又的的确确是个人,是个生命体,你不能反对和无视他的存在。但读这么几页也依稀感到他身不由己的几丝线索: 他无经济能力照顾母亲,必须把她送去养老院,之后,又没有多少路费去看望他,老板也不给他假期。难道是这些外在因素打压了身而为人该有的热情与激情?
但默尔索其实也是了解妈妈的内在精神的。当院长说:“令堂大人似乎向她的院友们表示过,她希望按照宗教仪式安葬。”他想,妈妈虽说不是无神论者,可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宗教。
3
默尔索被院长通知到养老院处理妈妈的葬礼事宜。他对门房心理上的体恤,似乎又表明主人公是通晓人情、知情达理的,他完全能知冷知热。
当然这个门房也有着小市民的势利滑稽,门房竭力澄清:自己旅行过巴黎一次也就算得上巴黎人了,他坚决认为,自己并非他在职的养老院的人,以示划清界限,显然,以他的视角,养老院的人在局内,自己在幸福和幸运的局外,到底,谁又在局里谁又在局外呢?而默尔索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这现象感觉挺惊奇!观察者与局中人,不同的视角而已。
另外我们还感觉作者加缪通过主人公所见,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带出一些令人困惑又常见的社会现象,比如上述诸如此类的荒诞问题。这里有两条线索: 一是主人公有违“常理”的思维和行事作风,二是其背后那个越来越凸显、力量越来越强大的各种社会荒谬现象和背景。
院长说遵循礼节,要求养老院的老人们来为母亲守灵,他非常骄傲院里一直遵从了这一“传统美德”。
“妈妈的院友们了,一共有十来个,他们在耀眼的灯光下,静悄悄地挪动着。他们都坐了下来,没有弄响一把椅子。我盯着他们细看,他们的面相与衣着的细枝末节我都没有漏过。然而,我听不见他们的任何声音,我简直难以相信他们的确存在。几乎所有的女人都系着围裙,束在腰上的带子使得她们的肚子更为鼓出。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年老的女人会有这么大的肚子。男人们几乎都很瘦,个个拄着拐杖。在他们的脸上,使我大为惊奇的一个特点是:不见眼睛,但见一大堆皱纹之中有那么一点浑浊的亮光。这些人一落座,大多数人都打量打量我,拘束地点点头,嘴唇陷在没有牙齿的口腔里,叫我搞不清他们是在跟我打招呼,还是脸上抽搐了一下。我还是相信他们是在跟我打招呼。一时,我突然产生了这么一个滑稽的印象:这些人似乎是专来审判我的。”
没错,妈妈的院友就坐在我对面,围成一圈给人以压迫之感,我的预感十分准确!这里开始埋下了伏笔,一语成谶,接下来,默尔索将被拽上俗世伦理的审判席……
“这一夜守灵的苦熬,使得他们个个面如死灰。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走出去的时候,都一一跟我握手,似乎我们在一起过了一夜而没有交谈半句,倒大大增加了我们之间的亲近感。”这无疑是被迫遵守紧张礼规带来的喘吁,完毕后松懈的和解,多么奇怪的“亲密”形式主义!
葬礼上,默尔索没哭一声。院长急急打来电话:“殡仪馆的人来盖棺。您是不是要再看令堂大人一眼?” 他回答说“不”。主人公一直以一己之力,在沉默中抵制这种表面皆大欢喜的常理和礼节,他在寻找别的东西吗?
与对母逝的淡漠相对的是,默尔索对生活与风景带来的愉悦感知,那么敏感而强烈!守夜完毕,“我还喝了杯咖啡加牛奶,味道好极了。我走出门外,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我很久没有到乡下来了。要是没有妈妈这档子事,能去散散步该有多么愉快。”
“院长说,我妈妈与贝雷兹先生,常在傍晚时分,由一个女护士陪同,一直散步到村子里。我环顾周围的田野,一排排柏树延伸到天边的山岭上,田野的颜色红绿相间,见到如此景象,我对妈妈有了理解。在这片景色中,傍晚时分那该是一个令人感伤的时刻。而在今天,滥施淫威的太阳,把这片土地烤得直颤动,使它变得严酷无情,叫人无法忍受。”
这里,太阳第一次出场。默尔索是真正对酷暑不能忍受吗?还是妈妈的死亡,与社会氛围需要他服从让他极端矛盾,恨不得掀了桌子扬长而去?亦或者他对妈妈的死亡其实有所悲伤,只是局外人过于关切又表面的态度掩盖了他倾诉的欲望?
原来默尔索是一个极易受环境变化而左右自己心灵世界的人,对他来说,大海、阳光、街景、亲吻触摸的快感更确切、具体而让他愉悦!
在妈妈的葬礼上,他滴泪未流,连悲伤的表情也是缺失的,他只记得依稀掠过的一张张人脸,像虚浮的画面,“ 还有教堂,还有站在路旁的村民、开在墓地坟上的红色天竺葵,还有妈妈的院友贝雷兹的晕倒,那真像一个散了架的木偶,还有撒在妈妈棺材上的血红色的泥土与混杂在泥土中的白色树根,还有人群、嘈杂声、村子、在咖啡店前的等待、马达不停的响声以及汽车开进阿尔及尔闹市区、我想到将要上床睡上十二个钟头时所感到的那种喜悦。”
而人们几乎无法克制,不满而暴怒了,最不该成为局外人的“我”,仿佛一个局外人,在冷眼旁观母亲这场葬礼,这个场景,这血红色的泥土和这白晃晃的树根。
妈妈下葬时,默尔索确实没表现出悲伤,这可能取决于他对死亡的现实态度:死亡是一个人变成一堆物质,他用无所触动的灰烬般的心相待,有何不妥呢?他用心灵如何与已逝的母亲保持一种联结,完全是私人的事,外人何需干扰?而往往,不是不深情,有时人为保护自己,不过份受亲人死亡的悲痛打击,会以一种较现实和务实的态度对待,用理性驱逐情感的困扰,他暂时就显得冷淡且理智,他必须这样,才能稳住自己,应对接下来现实迫切的忙乱。
母亲死后默尔索“若无其事”的冷漠,让人想到了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也许,在人们在追寻生活的意义的时候,加缪笔下的默尔索已经把‘意义’本身否定掉了。”
4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明白了为什么我请了两天假,老板就一直板着面孔,因为加上两天周末,我就等于有了四天假期,而这,是不会叫他高兴的。但是,一者,妈妈的葬礼安排在昨天而不是今天,这并非我的过错;二者,不论怎么说,星期六与星期天总该归我所有。即使是这个理,也并不妨碍我理解老板的心理。”
我们再一次感觉主人公身不由己的压力。是否这些重压及其它诸多因素的复杂性,让他一直被切削和压抑得像一块扁平方包……
我看见女同事玛丽,我有点喜欢她,她也有点喜欢我。我对她说妈妈死了,就在昨天。她吓得往后一退,但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我想对她说这不是我的过错,但我没有说出口,因为我想起我对老板也这么说过。其实说这个毫无意义,反正,人总得有点什么错。”
注意这句“这不是我的错”频繁出现,但紧接着,默尔索说这个申辩毫无意义,因为人们总认为“人总得有点什么错”,感觉这对照怪异至极,这或许正是这本书要表现的荒诞!这里似乎也透露了一个经过多次受伤而绝望、死寂的灵魂,有着淡然的、漠然的、结痂的反讽!
我和玛丽去看了一场滑稽电影,“她的腿靠着我的腿,我抚摩她的乳房。电影快散场的时候,我抱吻了她,但没有吻好。出了电影院,她随我到了我的住所。”
难道我不自觉通过感官的沉浸,来转移和驱除内心里某种压力、不安和紊乱?
我“顺便”来了一场与玛丽的“爱情”,像吃甜点一般自然。然后回到家百无聊赖,吃早饭吃午饭,剪贴报纸,一根接一根抽烟,从早到晚,看城市的喧闹到华灯初上,偶尔也回应他们的激动。街上,电车里,凯旋的运动员使劲地高呼、歌唱,嚷嚷:他们的团队将永远战无不胜。好几个运动员朝我打招呼,其中一个对我喊道:“我们赢了他们。”我也回喊了一声“没错”,同时使劲点点脑袋,电车像旋风卷去了。
我的邻居,沙拉玛诺老头,他牵着狗,八年来与他的狗形影不离。“这条西班牙猎犬生有皮肤病,我想是丹毒叫它的毛都脱光了,浑身是硬皮,长满了褐色的痂块。主人与狗挤住在同一个小房间里,日子久了,沙拉玛诺老头终于也像那条狗了。他脸上长了好些淡红色的硬痂,头发稀疏而发黄。而那狗呢,则学会了主人弯腰驼背的行走姿势,嘴巴前伸,脖子紧绷。他们好像是同一个种族的,但又互相厌恶。每天两次,上午十一时,傍晚六时,老头都要牵狗散步。八年以来,他们从未改变过散步的路线。人们老见他俩沿着里昂街而行,那狗拖拽着老头,搞得他蹒跚趔趄,于是,他就打狗、骂狗。狗吓得趴在地上,由主人拖着走,这时,该老头去拽它了。过一会儿,狗忘得一干二净,再次拽起主人来了,主人就再次对它又打又骂。这样一来,他们两个就停在人行道上,你瞪着我,我瞪着你,狗是怕,人是恨。天天如此,日复一日。有时狗要撒尿,老头偏不给它时间,而是硬去拽它,这畜生就哩哩啦啦撒了一路。如果它偶尔把尿撒在屋里,更要遭一顿狠打。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八年。朋友塞莱斯特对此总这么说:‘这真不幸。’但实际上,谁也说不清楚。当我在楼梯上碰见沙拉玛诺的时候,他正在骂狗: ‘坏蛋!脏货!’ 狗则在哼哼。我对他道了声晚安,他仍在骂个不停。我就问他狗怎么惹他了。他也不回答,只顾骂:‘坏蛋!脏货!’ 我见他弯下腰去,在狗的颈圈上摆弄着什么,我又提高嗓门儿问他。他没有转向我,只是憋着火气回答说:‘它老是那副德行。’说完,便拖着狗走了。那畜生匍匐在地被生拉硬拽,不断哼哼唧唧。”
注意这段,沙拉玛诺老头对狗依赖又折磨,这种关系,不也是一部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写照吗?不也有点影射默尔索与他妈妈的关系?这不是又一重荒谬吗?不得不让人深思,最让人纳闷、最稳固又不幸的关系却是控制、仇恨、束缚,又可怕地甜蜜地依赖。
另一拉皮条的邻居雷蒙与情妇的哥哥打了一架,因为那人说他靠女人吃饭,骂他没种,他辩称自己是仓库管理员,是他一直资助那个爱享乐的女人。多奇怪的人性:我们忍受不了自尊公然遭到践踏,但私下里却可以出卖它。
莫尔索倾听着雷蒙感觉受冤的故事,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觉得故事有趣,当然雷蒙并非真的想获得什么建议,只希望有人听他讲故事,加强他的决断——对女人的情欲与金钱搅扰不清的报复。当复杂的依赖、感情、金钱与性像染色体交缠,男女关系永远说不清了!又想起蒋勋说的,语言孤独,所有人都在说,却没有人在听,人的语言到底是有多么孤独,才会一直说个不停。
应雷蒙要求,我替他写了封信给那女人, “信写得有点儿随便,但我尽可能写得叫雷蒙满意,因为,我没有必要叫他不满意。现在,他称我是他真正的朋友。我有点受宠若惊。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回应了一声‘是的’。对我来说,做还是不做他的朋友,怎么都行。”
好多琐事上,主人公都这种口气和态度,认为“没有必要去干什么”,比如没有必要拒绝当朋友,没有必要使人不满意等等,觉得默尔索一方面还是在努力融合社会,及与他人关系的,在无关主旨的问题上,努力随大流,虽然内心不见得同意默守成规的东西,对一个坚守内心准则的人,不是等同于牺牲掉自己去迎合俗见吗?
“我对玛丽讲了老头儿的事情,她听了直笑。她穿着我的睡衣,两袖高高挽起。当她笑的时候,我对她又动了欲念。过了一会儿,她问我爱不爱她。我对她说,这种话毫无意义,但我似乎觉得并不爱。她听了显得有些伤心。但是,在做饭的时候,她又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笑得我又抱她吻她。”
仿佛,默尔索的欲念似乎并不从爱生发,更像由一种合适的氛围引起。除了亲情、友情,此处是说他也爱情的局外人吗?最激动人心的爱情是缺席的吗?赤裸裸的性也不算可憎,倒有几分坦诚的可爱。所有的描写都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觉,唯独玛丽的衣饰和肉体的光鲜,以及我徜徉在大海里阳光下的迷糊是足够清晰、温暖和可感的。
“雷蒙又要去逛妓院。我说不,因为我不喜欢。他对我说把情妇惩罚了一顿,他心里真高兴。”
沙拉玛诺老头的狗走失了,他很心急又伤心:“透过墙壁传来一阵细细的奇怪的声音,我听出来他是在哭。不知道怎么搞的,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我妈妈。”
老人对狗依赖、爱且恨又折磨的关系,失去狗的老人的颤抖、夜不能寐,让默尔索想起刚刚逝去的母亲,它们有共性吗?或许,在一段过于熟悉的关系里,我们常常并不自知自己的情感深度,直到某天,这个关系的纽带“咔嚓”一声断裂,才猛然看见它抽取出自己的形象……
“晚上,玛丽来找我,问我是否愿意跟她结婚。我说结不结婚都行,如果她要,我们就结。她又问我是否爱她,我像上次那样回答了她,说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但可以肯定我并不爱她。那你为什么要娶我?她反问。我给她解释说这无关紧要,如果她希望结婚,那我们就结;再说,是她要跟我结婚的,我不过说了一声同意。她又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低声咕哝说我真是个怪人,她正是因为这点才爱我的,但将来有一天也许会由于同样的原因而讨厌我。我没有吭声,无话要补充。她见此,就笑着挽着我的胳臂,说她愿意跟我结婚。”
这大概是我们看到的坦诚得最让人发疯发冷的情感招供了! 像过多知道生活的辛辣和冷暧,而失去兴致,对生活兴味索然,像一杯白开水,让看的人也了无意趣,但这一清二楚就是让人不甘心,让人着迷,欲要讨回一个公道,忍不住观望下去!
人们简直不能理解默尔索对待玛丽的态度!其实,玛丽大约触摸到了默尔索对她的某种感情,可感却无法言传,性情上的坦诚让默尔索追随自己的直觉,谨言慎行,他大概认为: 爱无需言语,通过满满的感觉比语言来得更精细敏锐,语言是穿了戏装的外壳。所以我们在很多地方,看见他省略了表达,省略了对世界的干预,退回到自己,退回到语言的遮蔽和外界的入侵后更纯然的自己。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却不那么自信,极力抓住语言、抓住行动,握住主动和控制这根疆绳,驾驭生活这匹马车和他人。默尔索也有疆绳,那是放牧他的海岸、阳光、星辰以及他所信赖的东西……
玛丽的回答也耐人寻味,她喜欢默尔索的 “怪”,也可能厌恶而离去。是的,我们会因一个人的特点而喜欢,也会因他同样的特点而厌烦。 一个特点总会带着两个面具,一个面具诱惑着你,而另一面会让你难以应对,就像细心,一个细心的人会令人感觉贴心,同样也会让你的自由无处遁形。我相信玛丽这句话表达的更多是放不下的爱与怜惜,以及要求默尔索事先的理解,欲唤起另一个灵魂深层的对话。
默尔索完完全全置之度外,以一种观者的视角,但恐怕这种抽离只是一厢情愿,人们永远生在生活之中,永远裹挟其中。
原来沙拉玛诺老头儿与妻子并不幸福,只延续着一种相互生活的习惯,直至妻子离世,感觉空落,一种习惯需要,他又去找一只狗来相互陪伴和折磨,就这样,生活在冗长里消磨下去。而我与母亲间没有共同语言,也不甚耐烦,又无经济能力负担她更好的生活,所以送她去养老院,于我是自然而然的事,他人却要对此指指戳戳了。这里有一种对照,我的少数选择与沙拉玛诺老头儿的多数选择对照,因此,我成了众的之矢。这里隐含着大众庸见的被迫就范,实际上是否定和剥夺了主人公的自由选择。你要么从众,要么,唯一的选择,是死亡通道。
5
雷蒙邀请我到阿尔及尔的海滨木屋去玩,那里他有个朋友叫马松,我约玛丽前往。“看见马松妻子跟玛丽说说笑笑的样子,这时,我萌生出要结婚的念头,这也许是我生平的第一次。”
不经意一瞥,那些琐碎的温情细节,总能让人萌生微渺的希望,成功打动长久封冻于冷酷世界的人心,我们得以与世界和解,否则过不下去,谁又会轻易去割断那一丝与世界的唯一一条纽带呢?那无于自杀……而生命不常常就是凑巧的葛藤?那些偶然的无数个点画出了我们命运必定的轨迹……
默尔索其实是极能体恤和迁就别人的,但维持在他自己的标准和限度,如果有损于自我——那个建立在判断和价值观上形成的自我,他立马会掉头走掉,置之不理。
在阿尔及尔区这片属于两人和爱情的海滩,默尔索与玛丽游泳非常默契,他们相互喜爱,水到渠成,轻松惬意,没有压力,这种不带任何束缚的关系该是符合默尔索性情,为他最爱的。我们也看到,加缪用了最精简的文字,尽量剪去了形容词的枝蔓,毫无修饰,吝啬得像只要生活本身的骨干,这种收缩会自显出精义,像默尔索要求回到他自身,于万千纷纷扰扰中。
那些复仇的阿拉伯人找上雷蒙来了,开始,默尔索与雷蒙对付阿拉伯人,临事不危,极其冷静沉着,避免了事实上双方都不愿见的枪杀,这时“局外人”的优势发挥作用了。
可是后来,在沸腾的金属海洋边,我又发现了雷蒙的对头,“他一看见我,稍稍欠起身来,把手伸进口袋。我呢,自然而然就紧握着衣兜里雷蒙的那把手枪。我隐约看见他的目光不时在细眯的眼皮底下一闪一闪,但更多的时候,我感到他的面孔在眼前一片燃烧的热气中跳动。太阳依旧,光焰依旧,一直延伸到跟前的沙滩依旧。已经有两个钟头了,白昼纹丝未动,已经有两个钟头了,白昼在沸腾着的金属海洋中抛下了锚。但整个海滩因阳光的暴晒而颤动,在我身后进行挤压。我朝水泉迈了几步,太阳晒得我脸颊发烫,这太阳和我安葬妈妈那天的太阳一样,我的头也像那天一样难受,皮肤底下的血管都在一齐跳动。这种灼热实在叫我受不了,我又往前走了一步。这一下,那阿拉伯人并未起身,却抽出了刀子,在阳光下对准了我。刀刃闪闪发光,我觉得就像有一把耀眼的长剑直逼脑门。在汗水的遮挡下,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我只觉得太阳像铙钹一样压在我头上,那把刀闪亮的锋芒总是隐隐约约威逼着我。灼热的刀尖刺穿我的睫毛,戳得我的两眼发痛。此时此刻,天旋地转。大海吐出了一大口气,沉重而炽热。我觉得天门大开,天火倾泻而下。我全身紧绷,手里紧握着那把枪。扳机扣动了,我手触光滑的枪托,那一瞬间,猛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切从这时开始了。我把汗水与阳光全都抖掉了。我意识到我打破了这一天的平衡,打破了海滩上不寻常的寂静,在这种平衡与寂静中,我原本是幸福自在的。接着,我又对准那具尸体开了四枪,子弹打进去,没有显露出什么,这就像我在苦难之门上急促地叩了四下。”
6
默尔索杀人了,在这段细节描写里,我们清楚看见完全是紧急状态下,因正当防卫引起的不幸事件。为什么补上四枪?也许是在急促中身体所起的革命暴动,而默尔索也承认, 他有一个天性,就是生理上的需要常常干扰他的感情。默尔索枪杀了阿拉伯人,我觉得得前面所有事件他都是被动的,被动参与,莫名奇妙介入别人的事,只这次,在晕眩的太阳下,稍稍采取了被迫而起的主动。
接下来,自然,默尔索锒铛入狱了。预审法官们了解到,他在妈妈下葬的那天“表现得无动于衷”,没有抹过一滴眼泪,他们把这桩违背常理的 “离奇事件”与“杀人事件”理出“逻辑关系”。
律师来访,这是默尔索第一次对母亲的离世表示自己的情感: 他很爱她,并不希望她死去。他的解释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天性,就是我生理上的需要常常干扰我的感情。安葬妈妈的那天,我又疲劳又发困,因此,我没有体会到当时所发生的事情的意义。我可以绝对肯定地说,我是不愿意妈妈死去的。” 但他又坦承每个人或多或少设想期待过父母的死亡,这种言语的过于直白让律师不自在,开始表现出有点反感。默尔索认为律师未能理解他。律师认为主人公对司法陌生,因为,显然,人们会自然而然把默尔索对母亲死亡无动于衷的态度与后来枪杀阿拉伯人的案件对应起来联想,决裁判断。虽然默尔索自认为这两个事件毫无关联。情况显然对主人公十分不利。
不巧的是,法官又是一位狂热基督徒。在审问默尔索时,“他急促而充满了激情地说他是相信上帝的,他的信念是,任何人的罪孽再深重,也不至于得不到上帝的宽恕。但是,为了得到上帝的宽恕,他就得悔过,变得像孩子那样心灵纯净,无保留地接受神意。他又一次对我进行说教,问我是否信仰上帝。我回答说不相信,他愤怒地坐下。他反驳我说这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人都信仰上帝,甚至那些背叛了上帝的人也信仰。这就是他的信念,如果他对此也持怀疑态度的话,那么他的生活也就失去意义了。他嚷道:‘您难道要使我的生活失去意义吗?’在我看来,这是他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法官审问罪犯不是就事论事,而是以是否信仰基督为正误标准,这里已没有了信仰的自由选择余地,他变成了“主持公正”的上帝,其实是对上帝权力的僭越,这样等于事先已把所有异教徒和无神论者都判了刑,多少人因这种信仰的教条化误国误民。信仰是神奇的燃点,他能让人精神力量膨胀、疯狂、爆炸,有时比物理力量的威力还强大。
起先他大发雷霆,由于信仰受到颠覆,后来“法官在精神上对我的无可救药显得有点儿厌倦,只是问我是否对自己的犯案感到悔恨,我沉思了一下,回答说与其说是真正的悔恨,不如说我感到某种厌烦。当时我觉得他并没有听懂我这句话。”这里的“厌烦”是什么呢?我想他认为是与旁人无关,却又对己的滋扰。
接下来,预审法官与我的律师已达成一致意见,我杀人有罪,更要命的是顽冥不化的不信上帝之罪,审讯过程其实是走过场,双方都感觉到无聊的形式主义,假如还有那么一丝趣味的话,就是预审法官及律师出于诡异的心理,出于人私人好奇心和好事心态,像研究一个不明生物一样,探究我这个异类的脑袋为何不信上帝的因由了!
默尔索最怕的是与人周旋的“麻烦”,对不符自己标准的世情伦理不屑一顾,因此,既出于天真,也出于自我的忠诚——这正是他与其他罪犯的区别,后来被沦为道德审判的祭品。
“现在,预审法官与我的律师实际上根本就不管我了。反正是,渐渐地,这类审讯的调子改变了。预审法官似乎不再对我感兴趣,已经以某些方式把我的案子归类入档了。他不再跟我谈上帝,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像第一天那么激动过。结果,我们的交谈变得较为亲切诚挚了。有几次,当他们谈一般性问题的时候,还让我也参加议论。我开始松了一口气。在这些时候,没有人对我不好。一切都进行得很自然,有条不紊,恰如其分,甚至使我产生了‘亲如一家’这种滑稽的感觉。”
唯一和默尔索有点真正感情的就是玛丽了!他虽然没有意识到,但是从潜意识里,他是接纳玛丽的。玛丽是唯一真正有点理解他的人,知道他喜欢随自然而然的情感飘游,跳脱规则与常理之外,只遵循人性本身,敏感地体会着自己生理上最原始最真实的感受。遵循自己那套异于常人的内心准则(虽然他自己可能没那么强烈地意识到,甚至还在模模糊糊探索、触摸到某些东西),无视其它,包括常规伦理、道德和法律,他只是不停地走啊走,感受着,没人理解他,他其实非常孤独。这是从根基上建立起来的个体身份识别,而不是跟随庸众,及他们的人云亦云。
“囚犯的牢房里,他们多数是阿拉伯人,看见我进来都笑了,接着就问我犯了什么事。我说我杀了一个阿拉伯人,他们一听就不再吭声了。但过了一会儿,天黑了,他们又向我说明如何铺睡觉用的席子,把一头卷起来,就可以当作一个长枕头。”
一般人还是愿意表露善意的,与他人营造宽松一点的气氛,也许出于无聊,也许带着自己也不明了的潜藏目的,知道人与人之间终究是患难与共的,不管怎样,人性由此趋向了善的行为,并可能激发出更多的善……
“在开始的几天,我并不像是真正在坐牢,倒像是在模模糊糊等待生活中某个新的事件。直到玛丽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探视我之后,监狱生活的一切才正式开始。”
“玛丽隔着铁窗在高声对我喊,要我抱有希望。我说了声‘对’,同时,我定睛望着她,真想隔着裙子搂住她的肩膀,真想抚摩她身上细软的衣料,我没有明确意识到,除此之外我还该抱有什么其他的希望。”
“玛丽对我讲她的工作,她一直不断地(强颜)微笑着。(牢房里)众多低语声、喊叫声、谈话声混成一片。只有我身旁的小个子青年与他母亲之间,仍是无声无息,就像孤立于喧嚣海洋中的一个寂静的小岛。渐渐地,小个子阿拉伯人都被带走了。”
其实,默尔索几乎是大地的异乡人,他的三观地球人无法理解,他自知而省略了表达,或者无法用言语表达,有时,他又认为表达与求人理解毫无意义,我们生而为人理所当然该做自己,不必求得与人和解,每个人做自己,每个人为自己负责。他是孤独的,但这种评判毫无意义,他的所为早已越过了众人评判标杆的多情,但最后,他却淹死在这飞短流长的唾沫之中,简直是讽刺!他茕茕孑立,孤独得没有希望,孤独得只剩前往,浮萍无寄,玛丽的对她的爱,及唯一一次探监,是默尔索偶尔嗅到同类味道,眼睛悄然而短暂的一次闪光……
而探监房里,小个子青年与他母亲之间,无声无息,就像孤立于喧嚣海洋中的一个寂静的小岛,也象征我这个孤岛与最后一片“陆地”玛丽的最终一丝联系,到最后,这最后一片陆地也失守了!心理上的无望,可转而向视觉和触感方面攫取本能的呼救吧,就像一个垂死的人留恋最后一抹天光……所以 “我定睛望着她,真想隔着裙子搂住她的肩膀,真想抚摩她身上细软的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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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入狱之初,最叫我痛苦难受的是我还有自由人意识。但这种不适应感只持续了几个月,然后,我就只有囚犯意识了。我期待着每天在院子里放风或者律师来和我晤谈,或者,就想像我在自由的日子里耐心地等到星期六而去拥抱玛丽的肉体。”
默尔索第一次谈到妈妈对他的性格影响: 妈妈总是说,“比我更不幸的人还多着呢,不过,这是妈妈的思维方式,她常这么自宽自解,说到头来人什么都能习惯。” 也许,因为这样, 以至后来,默尔索形成我们通常认为的“随遇而安、逆来顺受、在某些方面毫无主动性反抗意识”的性格特征,或者说,当内心某种准则足够坚定,勿需旁人打扰。
漫漫长日的关监其实是让犯人失去时间意识,这种非人性对待,就像悄无声息让人慢性自杀:
“就这样,我在牢房里睡大觉、进行回忆、读那则新闻报道,昼夜轮回,日复一日,时间也就过去了。我过去在书里读到过,说人在监狱里久而久之,最后就会失去时间观念。但是,这对我来说,并没有多大意义。我一直不理解,在何种程度上,既可说日子漫漫难挨,又可说苦短无多。日子,过起来当然就长,但是拖拖拉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就混淆成了一片。每个日子都丧失了自己的名字。对我来说,只有‘昨天’与 ‘明天’这样的字,才具有一定的意义。”
8
最终审判来临,在海滩炫目的阳光下,明明是几乎眩晕的默尔索正当防卫开枪杀人,却因为报纸的淡季需要一些引人注目的事件,将他大肆渲染成为一个恶魔般的处心积虑的杀人犯。
“整个大厅的人挤来挤去,全是为了来瞧瞧我这个人的。平时,世人都没有注意到我。来到法庭上,我总算明白了,我就是眼前这一片骚动的起因。法警涚这是报纸炒作的结果。这时,我注意到大家都在见面问好,打招呼,进行交谈,就像在俱乐部有幸碰见同一个圈子里的熟人那样兴高采烈。我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受,觉得我这个人纯系多余,倒有点像个冒失闯入的家伙。据说巴黎一家报社的特派记者,为报道一桩弑父案,报社也要他把我的案子也一起捎带上。”
似乎越来越明朗,明明审判自己,默尔索却持局外人的心理有几个原因,一是不知当时司法审判和它可能扭曲事实的厉害!二是在母亲影响下随遇而安、不好争辩为自己开脱和反抗的性格。三是他长期以“局外人”身份生活,危险来临,也如观戏一般,他的观看习惯大大超过参与感,这是局外人的悲剧,明明身在场中,却以为可游离在外。作为被告参加庭审,他淡然的将自己定位于局外人的身份,太消极了,他放弃了洗刷罪名的愿望,放弃了出狱的想法,放弃了积极配合庭审的行动,他回到自己那个世界成全了完整,却死了。
而旁观的人们却蓄势待发,就像集体挤在跑道上准备冲刺的运动员,情节紧张,倒像局中人了!记者们在这场庭审中,也是局外人身份。每个人都强逼着自己过有意义的人生,为人生挖掘一些意义,于是,疲于如此的现代人发生异化。
道德审判总能引起人群的强烈认同,默尔索杀死阿拉伯人,“天理难容”的罪名居然是另一件毫不关联的事:母亲逝世时,他不看遗容,不留眼泪,他忘了母亲的岁数,他还是会像往常一样,屈服于生理需求,比如抽了一支烟,喝了一杯牛奶咖啡,于是他有罪,是一名“一手埋葬母亲的杀人犯”。
“庭长问我,为什么要把妈妈送进养老院,我回答说,因为没有钱雇人照料她的生活起居。他又问我,就我个人而言,这样做是否使我心里难过,我回答说,不论是我妈妈还是我自己,并不期望从对方那里得到什么,而且也不期望从任何人那里得到什么,我们两人都已经习惯我们这种新式的生活。”
这种淡淡而温馨的关系,让我们动容,背后,虽有生活的无奈,却是两个独立人格的显现,确实,我们只需要向自己负责,关系中最不需要的是索取。
整个庭审的过程,早已携带了偏见,提审也是针对性强调不利于默尔索的证据,把不相干的母逝事件中主角的冷漠反应与杀人事件刻意关联起来,另外,还利用了罪犯不善于、也不热衷为自己辩护的弱势。
“玛丽被带进来了。她戴着帽子,仍然是那么美,但我更喜欢她长发披肩。从我的位置上,我可以感觉得到她乳房轻轻地颤动,我又回想起了她那微微鼓出的下嘴唇。”
默尔索很容易恍惚走神,停留在无关重大事件的琐碎印象细节里,完全不依理性去衡量并规避周遭危险气氛对他的险恶,这一点也值得注意。这次,他再次被细节打扰了,生理欲望占了上风,默尔索真是随性而为的人,听从自然感情的支配,不矫揉造作,迷恋自然情感带来的酣畅和满足。
“检察官霍地站了起来,神态庄严,用手指着我,以一种我觉得很是激动的声调,一个字一个字地、慢吞吞地大声道:“陪审团的先生们,此人在自己母亲下葬的第二天,就去游泳,就去开始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就去看滑稽电影、放声大笑,我用不着再向诸位说什么了。”
“他坐下,大厅里仍是鸦雀无声。但是,玛丽突然大哭起来,她说情况并不是这样,还有其他的情况,她刚才的话并不是她心里想的,而是人家逼她说的,她一直很了解我,我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但是,执达员在庭长的示意下,立刻把她架了出去,审讯又继续进行。”
“我的律师已经按捺不住,他大声嚷道:‘说到底,究竟是在控告他埋了母亲,还是在控告他杀了一个人?’听众哄堂大笑。但检察官又站了起来,整了整自己的法袍,高声宣称,只有您这位可敬的辩护律师如此天真无邪,才能对这两件事之间深层次的、震撼人心的、本质的关系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他声嘶力竭地喊道:‘是的,我控告这人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亲。’这一声宣判,显然对全体听众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加缪在此质疑的是,这两个不相干的事件的因果联想和推断是正确的吗?显然颇为荒谬!比起抽丝剥茧展示真实,煽动民众的情绪、引导他们发现所谓的真相更简单,因为民众往往是简单的情绪生物,库克法官的这句话再合适不过了:“法院的每一次判决都涉及到公民的财产,生命,不动产,动产,各种各样的权利,而这些权利背后者着一个叫公正的东西,法律审判所需要的理性和知识,并不是一种自然的理性和知识,他需要一种人工的理性和知识,这些知识必须是像我们这样的人,经过长期的训练,才可能获得。”
“我对开枪杀人的行为,的确一直并不怎么悔恨。我从来没有对某件事真正悔恨过。我总是为将要来到的事,为今天或明天的事忙忙碌碌,操心劳神。”
“检查官说他一直在研究我的灵魂,结果发现其中空虚无物。他说我实际上没有灵魂,没有丝毫人性,没有任何一条在人类灵魂中占神圣地位的道德原则,所有这些都与我格格不入。他说:我们在此人身上所看到的如此大的灵魂黑洞,正在变成整个社会有可能陷进去的深渊”,因此就更有必要绳之以法。
检査官的所谓“正义”,其实是他“研究别人灵魂”的私欲,我被他重新妄自定义,不再是我,一个人被后来的他者规定,还有比这更荒谬的吗?接下来,审判脱离了事实,并跟着他们的想象和自我激动走上了错路。
“我认为这仍然是把我这个人排斥出审判过程,把我化成一个零,又以某种方式,由他取代了我。不过,我觉得我已经离这个法庭很远了。”
也许,默尔索之所以成为对世界疏离的局外人,归根到底是对这个世界的厌倦,厌倦的姿态甚至算不上是拒绝,只是一种无数次尝试后,最终认命的惰性。这厌倦来源于对生活本质的认识。因为认识到生活不能因为人的作为而有所改变,于是放弃了与外部世界的互动,只求在自己的世界里活下去。
“铃声又一次响起,门开了,我一出现,大厅里就鸦雀无声,真是一片死寂,我看见那个年轻的新闻记者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我突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我没有朝玛丽那边看。我已经没有时间去看了,因为庭长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向我宣布,将要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在一个广场上将我斩首示众。这时,我才觉得自己弄明白了审讯过程中我在所有听众脸上看到的表情意味着什么。我确信那就是另眼相看。法警对我很温和了,律师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腕上。我这时什么都不想了。庭长问我是不是有话要说,我考虑了一下,说了声‘没有’,立刻就被带出了法庭。”
直到最终宣判我将在巴黎广场被宰首,我如梦初醒,算是见识了一眼荒谬的司法审判!
9
在牢房,临死,默尔索还是会异想天开,幻想偶然的机会逃跑出去,现在默尔索终于转向有点为自己设想的积极作为了吗?他甚至想到自己修改了法律,断头台机器的运作故障问题,他担心被提去枪决的恐惧感描写得非常细致传神:
“我听见自己的心在跳动,我不能想象伴随着我这么多年的心跳声,有朝一日会停止。我从未有过真正的想象力。我知道,他们总是黎明时来提人。因此,我整夜全神贯注,等待黎明。我从来都不喜欢凡事突如其来,措手不及。最难熬的是朦朦胧胧的破晓时分,我知道他们都是此时此刻动手的。一过了午夜,我就等着,窥伺着。我的耳朵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多声音,没有分辨出过这么细微的声响。我可以说,在这段时期里,我总算还有运气,没有听见来提我的脚步声。妈妈过去常说,一个人即使倒霉绝不会时时事事都倒霉。每当天空被晨光染上了色彩,新的一天又悄悄来到我牢房时,我就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因为,我本来是可能听到脚步声的,我的心本来也是可能紧张得炸裂的。甚至,最轻微的窸窣声也会使我奔到门口,把耳朵紧贴在门上,狂乱不知所措地等着,听见自己的呼吸粗声粗气,就像狗的喘气声,因而感到非常恐惧,但终究我的心没有被吓得炸裂,我又多活了二十四小时。”
我们这才了解,默尔索从未见过父亲,靠母亲拉扯大,妈妈顺从忍耐又天真爱幻想的性格影响着他。但现实中,我们不会发现这么极致冷漠不关注自己的人,毕竟是文学创造人物,据译者柳鸣九说,加缪是将三个真实原型糅合成的默尔索:“一位是巴斯卡尔・比阿,来自巴黎的职业记者,他具有独特的精神与人格,自外于时俗,轻视现实利益与声名功利,只求忠于自己,自得其乐,是一位‘极端虚无主义者’、‘最安静的绝望者’;另一位是皮埃尔,加缪曾经这样说:‘在他身上,放浪淫逸,其实是绝望的一种形式。’可见加缪对这两个原型,都有一个共同的着眼点,那便是‘虚无’、‘绝望’。至于加缪本人融入默尔索身上的自我感情,则是他1940年初到巴黎后的那种‘陌生感’、‘异己感’。虚无、绝望、陌生感、异己感,所有这些正是20世纪“荒诞”这一个总的哲理体系中的组成部分。”
一九五五年,加缪在该书美国版序言中写道:“书中的主人公被判死刑,是因为他不会玩这种游戏。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社会的局外人,他生活在这个社会中,游荡于社会的边缘,游荡在他私人生活的郊区,孤独而又淫荡。他远非麻木不仁,他怀有一种执着而深沉的激情,对于绝对和真实的激情。他跟外界社会的关系还在两个方面表现出来:一是他不知道社会的准则,甚至还加以拒绝,二是他跟自然环境保持着深厚的关系。《局外人》讲述一个人的故事,此人没有任何英雄姿态,却同意为真实去死,读到这个故事,对这点就不大会看错了。”
经过上面的解释,我们也许能了解下面主角为何走向的赴死的绝望、虚无感了!
默尔索考虑过上诉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世人都知道,活着不胜其烦,颇不值得。我不是不知道三十岁死或七十岁死,区别不大,因为不论是哪种情况,其他的男人与其他的女人就这么活着,活法几千年来都是这个样子。既然都要死,怎么去死、什么时间去死,就无关紧要了……”
行刑前,指导神父再次来归劝他信仰上帝,默尔索拒绝向指导神父悔罪和祷告。多熟悉的剧情,于连,拉斯科尔尼科夫都一样在狱中拒绝了指导神甫。事实上,默尔索也与他们一样是庸见的反抗者,尽管默尔索是被动的,他是身体力行的践行者,而且,他们都有年轻人的幻想,真可把他们作个横向比较……
神甫说:“监狱墙上,所有石块都流露出痛苦,我没有一次看它们心里不充满忧伤。但是,说句心里话,我知道,你们这些囚犯中身世最悲惨的,都从这些黑乎乎的石块上看见过有一张神圣的面孔浮现出来。我们要求您看的,就是这张面孔。”
“我有点激愤起来。我说我每天瞧着这些石壁已经有好些个月了,对于它们,我比世界上任何人、任何东西都更为熟悉。也许,曾经有好久的时间,我的确想从那上面看见一张面孔,但那是一张充满了阳光色彩与欲望光焰的面孔,那就是玛丽的面孔。”
似乎这里,你信什么,世界就向你显示什么,反映了基督信徒与非信徒根本思想的不同,谁又是被奴役者?加缪说,我这本书不是对基督的背叛,相反,默尔索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基督徒……
面对神甫的喋喋不休,默尔索盛怒了:
“这时,不知是为什么,好像我身上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我扯着嗓子直嚷,我叫他不要为我祈祷,我抓住他长袍的领子,把我内心深处的喜怒哀乐猛地一股脑儿倾倒在他头上。他的神气不是那么确信有把握吗?但他的确信不值女人的一根头发,他甚至连自己是否活着都没有把握,因为他干脆就像行尸走肉。而我,我好像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但我对自己很有把握,对我所有的一切都有把握,比他有把握得多,对我的生命,对我即将来到的死亡,都有把握。是的,我只有这份把握,但至少我掌握了这个真理。在我所度过的整个那段荒诞生活期间,一种阴暗的气息从我未来前途的深处向我扑面而来,它穿越了尚未来到的岁月,所到之处,使人们曾经向我建议的所有一切彼此之间不再有高下优劣的差别了,未来的生活也并不比我已往的生活更真切实在。有朝一日,所有的其他人无一例外,都会被判死刑,他自己也会被判死刑,幸免不了。这么说来,被指控杀了人,只因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哭而被处决,这又有什么重要呢?”
书友评:在此,我们似乎看见一位宗教反加尔文主义者。加尔文宗认为: 所有人的命运都被预先决定,履行上帝赋予的使命。照此推论,则犯罪也是上帝安排;清白、富裕乃是命运之幸运。
“神父走了以后,我也就静下来了。我筋疲力尽,扑倒在床上。我认为我是睡着了,因为醒来时我发现满天星光洒落在我脸上。田野上万籁作响,直传到我耳际。夜的气味、土地的气味、海水的气味,使我两鬓生凉。这夏夜奇妙的安静像潮水一样浸透了我的全身。这时,黑夜将尽,汽笛鸣叫起来了,它宣告着世人将开始新的行程,他们要去的天地从此与我永远无关痛痒。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妈妈。我似乎理解了她为什么要在晚年找一个‘未婚夫’,为什么又玩起了 ‘重新开始’的游戏。那边,那边也一样,在一个生命凄然而逝的养老院的周围,夜晚就像是一个令人伤感的间隙。如此接近死亡,妈妈一定感受到了解脱,因而准备再重新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哭她。而我,我现在也感到自己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好像刚才这场怒火清除了我心里的痛苦,掏空了我的七情六欲一样,现在我面对着这个充满了星光与默示的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而未余温尽失的世界敞开了我的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善始善终,功德圆满,为了不感到自己属于另类,我期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
最后,因为孤独的守望,默尔索如此彻底、决绝,走向“局外”,自断了作为人类一份子的联系。太消极了!如果纵观加缪的思想历程,“局外人”显然比“西西弗”消极,是他后来存在主义的前奏和雏形,国家机器法律机构等轰隆隆运转,我们能旁观于局外吗?这是一部生命探索之书,是生活强加于每个人的思考,生而为人,该以怎样的姿态与世界相处,正如后来,加缪找到了他的“反抗者”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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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附上译者柳鸣九的几段评论:
巜局外人》的大获成功,一部分原因是有LIEUX COMMUNS 的成分,即为“公共场所”,这里就是公众熟悉的法律题材、监狱题材,就是对刑事案件与监狱生活的描写,历来的优秀作品在这个“公共场所”中所表现出来多是批判倾向,这构成了文学中的民主传统与人道主义传统,《局外人》定位于此传统,因独特视角和揭示点的不俗而具新意。
现代性作品的一个显著特点大概就是,人权,人性,人文都会或多或少的成为核心论题,崭新新世界的样子。加缪没有重复对司法冤屈度的追求,而致力于司法对人性残杀度的揭示,这是他的现代性的一个重要表现,也是《局外人》作为一部现代经典名著的社会思想性的一个基石。
《局外人》着力表现的正是法律机器运转中对人性、对精神道德的残杀,而《局外人》中的这一桩就是人性与精神上的迫害性,小说最出色处就在于揭示出了这种迫害性的运作。
由于这些生活细节是发生在一个日后犯下命案的人身上,自然就被司法当局大大地加以妖魔化,被妖魔化的个人生活小节又在法律上成为“毫无人性”与“叛离社会”等判语的根据,而这些结论与判语又导致对这个小职员进行了“罪不可恕”的严厉惩罚,不仅是判处他死刑,而且是“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判处他死刑。这样一个司法逻辑与推理的怪圈就像一大堆软软的绳索把可怜的默尔索捆得无法动弹、听任宰割,成为完善的法律制度与开明的司法程序的祭品。如果说,从司法程序来看,默尔索是死于他作为当事人却被置于局外的这样一个法律的荒诞,那么,从量刑定罪的法律基本准则来看,他则是死于意识形态、世俗观念的荒诞。
《局外人》之所以以短篇幅而成为大杰作,小规模而具有重分量,不仅因为它独特的切入角度与简洁有力的笔触表现出了十分尖锐的社会现实问题,而且因为其中独特的精神情调、沉郁的感情、深邃的哲理传达出了十分丰富的人性内容,而处于这一切的中心地位的,就是感受者、承受者默尔索这个人物。
毫无疑问,默尔索要算是文学史上一个十分独特,甚至非常新颖的人物。他的独特与新颖,就集中体现在他那种淡然、不在乎的生活态度上。在这一点上,他不同于文学史上几乎所有的“小生”主人公,那些著名的“小生”主人公如果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就是入世、投入与执着,不论是在情场上、名利场上、战场上以及恩怨场上。
加缪成功塑造了主人公默尔索,这是文学经典中的异类性格,这也是只可能出现在二十世纪后的新型人物。“加缪把关注的眼光投向超出肉体与生理痛苦之外的精神人格痛苦。他让默尔索这样一个人物成为作品中的感受者与承受者,在这里,有加缪对现代人权的深刻理解,也有加缪对现代人权的深情关怀。”
“把默尔索的性格设计为性格内向、情态平淡,他在厄运之中,在死刑将要来到之时的感受因此就显得更为含蓄深沉,更具有张力。要知道,夸张与过分是喜剧所需要的成分,而蕴藏、敛聚、深刻才是悲剧的风格,默尔索的感情表现状态正是如此。”
加缪思想的发展:即从巜局外人》里的消极虚无,到巜西西弗的神话》里的坚持对抗荒诞,再到巜鼠疫》中人物里积极参与,写出他们对命运、对荒诞、对恶的抗争,最后写出另一部哲理巨著《反抗者》阐述人对抗荒诞的哲理,探讨在精神上、现实中、社会中进行这种反抗与超越的方式与道路,从而在理论阐述与形象表现两个方面使他“荒诞——反抗”的哲理体系得以完整化、完善化,成为法国20世纪精神领域里与萨特的“存在——自我选择”哲理、马尔罗的“人的状况——超越”哲理交相辉映的三大灵光。
2018/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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