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二十一年,程简之十八岁。这年夏天,西北雨水多,草原上牧草丰美,牛羊肥壮,一直蠢蠢欲动的异族养精蓄锐,初秋时,派出数万铁骑挥师犯边。
皇帝这几年上了岁数,沉迷服药炼丹,广选佳丽,早就无心朝政,闻报边关动乱,只漫不经心挥挥衣袖:“着兵部商议就是。”
可是朝中几名大将各镇一方,不能轻动,西北边关守将支撑不住,军情告急。众臣上书恳请皇帝召靖国公领兵出战,皇帝犹豫再三,请国师推演问卜以后,终于准了。
旨意传到靖国公府时,程简之正躺在他那院的抄手游廊顶上,翘着二郎腿偷懒。秋老虎的天气,阳光有点烈,他把老爹布置的功课往脸上一盖,昏昏欲睡,反正《尉缭子》他早就滚瓜烂熟了,不怕抽查。
“喂,怎么又爬屋顶,你是猴子吗?”
小丫头真聒噪呀,程简之一边懒洋洋地想,一边大度地决定不跟她一般见识。突然膝盖微微一痛,程简之无奈揉了揉:“又调皮。”睁眼看时,一枚小小的石子叮叮滚落屋瓦,落进庭中池塘里,发出“咚”的清响,涟漪一圈一圈泛起,像小丫头脸上漾开的笑。
“你都跟你的田姐姐学了什么啊?拿石子当暗器用也就罢了,这么小的力道,是要给我挠痒痒吗?”程简之故意气人,果然如愿见到小莲鼓着气呼呼的腮帮子,在粉绫裙的映衬下,气色好极了。只是这小丫头嘴里不老实,正小声嘀嘀咕咕,叫他“刻薄鬼”呢。
“好啊,敢骂我,你的纸鸢还想要吗?”
提到纸鸢,小莲立刻败下阵来,摆出讨好的样子:“没有没有,世子大人,我怎么会骂你呢?你最好了呀!快帮我把纸鸢摘下来嘛,我画了好久才画成的!”
替她取下缠在身边树枝上的飞鸢,程简之跳下屋檐,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叹气:在庭院里放纸鸢,当然会挂树上,想来她也是陪自己关在这府里无聊得紧了。“等午后阳光不那么烈了,带你再去城郊玩半天吧,那边地方大,够你跑的。”
本以为小姑娘会开心答应,她却摇摇头:“不用啦,我不想让你又染头发。”一会儿又补一句:“我喜欢你头发的颜色,银闪闪的,像阳光下的溪水。”
程简之生而白发。小时候不会多想,渐渐大了,在府中仆役神色畏惧的窃窃私语中,他才知道,自己的白发被人视为妖异,并且命格轻,即便看在父亲功绩,没人打上门来“除妖”,自己也应该知趣,静静躲起来。
可他从小活泼好动,国公府虽大,哪里关得住他,后来他母亲想了个法子,将他头发染成黑色,给他戴上摩合罗面具,这才能出去玩。长大懂事了,他看出每次自己出门,父母都会暗自担忧,便很少再提出去玩的事,他们反而怕他难过,时不时劝他去逛逛。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其实已渐渐不在意这头白发,虽有时觉得命运不公,让他生成这般模样,却也感激上天,让他有这样一对父母,即便所有人都会视他为异类,父母仍对他呵护备至。而且,现在多了个小莲。他凝视着阳光下小姑娘扬起的笑靥,小莲不会知道,她简单的一句“喜欢”,对程简之意味着什么。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程简之想着,就算永远不能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人前,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可是后来,当他珍视的所有被敲得粉碎,他才知道,命运的残酷从来超乎想象。
那天午后,程简之没能出门。皇帝下旨命程赳重新出任大将军,次日带半数京畿虎贲军赶赴西北。他知道从此一切都不同了。母亲也泪眼朦胧,但他们都没有劝父亲别去,一个是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一个是言传身教的儿子,他们都深切地明白,靖国公程赳从来心怀天下。
程赳与妻子告别的时候,程简之也在跟小莲告别。“我要跟父亲一起出征,他不带我,我偷偷去。”他眼睛里发着光,“你替我照顾好母亲,也好好照顾自己。”小莲懵懵懂懂:“你们要去打仗?很危险吧?”“是啊,很危险,但必须打,还要打赢。不然,所有人都会有危险。咱们一起读过的,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是不是?”
“可是我也读过,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小莲打了个寒噤,突然明白程简之将要面对什么。
“喂,你个小丫头,什么时候偷看《吊古战场文》了?根本不适合你,会做噩梦的,赶紧忘了啊,忘干净。哎,你做什么去?”程简之说着话,就见小莲跳起来跑了出去。估计是躲着哭去了,程简之叹口气,他当然知道此去凶险,所以更要随行,父亲老了,身上的旧伤又那么多。
次日程赳早早离府,程夫人送他到门口,回来就倒下了。程简之请了大夫,给母亲熬了安神的药,和小莲一起陪伴母亲到她入睡,留了信给她,悄悄离开。他一路缀在虎贲军浩荡的队伍后,直到大军扎营才得休息——他不敢骑马,马蹄声会惊动斥候,父亲发现他,会捆了他扔回家的。
月亮出来的时候,他躲在营地边的树林里啃干粮,不能生火,怕被发现。等到了边关就好啦,他不信父亲还能把他从边关扔回家。突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惊得一口饼子噎在喉咙里,拼命捶胸口顺气。好不容易把饼子咽下去时,他已看清楚,月光下娇小的红裙姑娘,不是小莲是谁?
“你怎么来了,难道母亲她?”程简之想到了最坏的可能,小莲连忙摆手,小小声:“嘘……不是!夫人没事,我出来时看过,她喝了安神汤,睡熟了。”
“那你?我肯定不会带你去边关的!”
小莲白他一眼:“我才不去,还要照顾夫人呢。昨晚我去找田姐姐了,她有一种药,吃了能保你打架不受伤的,我好说歹说才要来半粒,很宝贵呢,快吃。”她一翻手腕,取出药来,果然是半粒,殷红的药丸指腹大小,托在细白手掌中,断面整齐,像是利器切开的,渗出一股清香。
原来她跑出去是给自己求药,程简之虽不信有什么药能让人不受伤,却感动于她一番心意,偏偏嘴上还要气人:“呀,你手上有汗吧?这药还能不能吃了?”见小莲要恼了,才飞快取过药来吞下,这药微有甜味,在嘴里化成一股暖流,细品时又什么都没有了。
小莲看他吃完药,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最后只道:“要好好的回来啊。”她从没这么郑重过,笑容也没了,圆月的光晕洒下,她虔诚的脸颊苍白到近乎透明。程简之满腹柔情,化作一句话:“我知道。夜深了,快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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