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作者: 伊萨卡Ithaca | 来源:发表于2018-05-12 16:57 被阅读115次

    关于爷爷,关于逝去的一切

    我想了一下,十天之后我还记得什么呢?他是属虎的处女座,洁癖,多话,闲不下来,和我妈一样认为语言表达很重要。他做了半辈子农民,半辈子工人,对过去的封建大家族式的生活有一种放不下的念想。他喜欢过年,喜欢热闹,感性多于理性,每年挨个送完子女都一个人站在田埂上抹泪,红着眼圈吹风,再佝偻着身子慢慢往回走。他年纪越大,脾气越倔,既怕冷又怕孤独,总觉得现在的生活还不够好,换一种方式换一个环境,又觉得不如原来踏实。

    我该说什么呢?小时候在乡下,一年见不到他几次;近两年他在我家,我在外读书,仍然见不到几次。他乡下的家里有很大的园子,自己房前屋后地忙,把每个角落都打理得干干净净。他养过鸭子、羊、狗、猪和鸡,每天睡前要里里外外视察一番才安心。他喜欢钓鱼,一年到头不歇,百十斤地往回拎,奶奶因此对吃不完的鱼充满怨气。他对党怀有满满的感恩和敬畏,小时家穷,时局动荡,觉得是党给了他全家现在的好生活,四世同堂,子孙出息,哪怕只出现在遥远的微信和照片里。我爸极具个性,不拘一格,我的名字跳出了家谱的排字范围,所以在亲戚和长辈之间,我从来没有被叫大名的殊荣;在他们口中,我年纪再大,也是“小慧慧”。

    去年看《乡下人的悲歌》时,总幻想着也能写一个类似的故事。父母两家的家族史是近代社会洪流里的两点水滴,我爷爷不愿提这些,只有奶奶可以勉强一谈。她仍记得年轻时嫁给爷爷的情形:永远喂不饱的肚子,紧缺的油水,嗷嗷待哺的一大家子人,种不完的地和干不完的农活。我怕有一天他们身上的故事随着他们消失,就不会有人再记得。

    很小很小的时候,爷爷家里鸡很多。我不怕它们啄我的眼睛,敢在鸡笼子里捣乱,带着一头一身的鸡毛出来。那时候鸡蛋似乎金贵,每天早上我去窝里掏出两三个温热的“好东西”——爷爷管鸡蛋叫“好东西”——放进炕下面的竹篓里。冬天院子里会立上一面粘网,陷进去的麻雀一旦被抓住就再也无法挣开。这是气性最大的鸟,不用人杀,自己就能把自己气死。麻雀的尸体被糊上一层泥,就着做饭烧炕的灶火一烤,成为孩子们偶尔偷嘴的美味。

    那阵我总像跟屁虫一样跟着爷爷,乡村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奇。我看他耙场、扬稻、钓鱼、凿冰、打草垛、劈柴、担水、喂鸡喂狗、点火烧炕,好像永不疲倦,干什么都有趣。

    再大一点,他可以带我去赶集。年集场面宏大,我们去兰家,路上要走一个小时。从这个村到那个村只有一条不太平整的土路,两边都是田,种苞米。春夏时苞米穗子沉沉地坠下来,可这时候什么都没有。冬天的冷风、远方的树林和坟圈子、一闪而过的人影构成了唯一的风景。他走得飞快,虽然带着一条小尾巴,却丝毫不影响我们快乐的行程。我们买肉、年画和鞭炮,等着回去打糨子贴门框。他问我还想要啥,我说“要个零”。这件事很久以后他仍然记得,总是乐此不疲讲给别人听:“小慧慧说要个铃!我瞅半天柜台,寻思这家哪儿有铃啊,结果人家说的是数字零,不是带响的铃,零就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要!小慧慧才那么小呢……多有趣儿!”

    冬天的大坑,需要花好大力气凿冰。冰层深厚,底下的水几乎冻干,只剩下稀溜溜的淤泥。他比谁都眼尖,一看过去就知道哪里有鱼藏在泥里。每次下过雪,叫晶晶的板凳狗就异常兴奋,跑出去把院子里踩出一串又一串的小梅花。有一年我们在后院打雪仗,一铲子在我哥脑袋上留了道疤。

    后来他总说我好,看见我就觉得开心。他说孙辈这些孩子里小慧慧性格最好:从小到大,一天到晚都是无忧无虑的,遇见什么事、跟谁都不生气。

    可是他的小慧慧在外面待得太久了,更多的温暖给了别人,没多少真正意义上的陪伴留给他。就连谈了许多年恋爱,对象都只活在过年时给他看的手机照片里。他等着盼着看他的小慧慧上了大学读了研,临毕业了还问我要不要读博。他那一代的老人在钢厂辛劳半生,觉得大学生都是前途无量。当时心境有过很大的变化,一方面自知做了自断学术后路的选择,便放弃了进一步深造的打算;另一方面是看到前辈们在工龄和学历之间的魔幻待遇,终于决定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几年前堂姐结了婚,年头生了娃。我给他看照片:刚出生是这样,后来是这样,再后来变成这样。他开心地看着,然后说就差你了,小慧慧啊。

    我记得的都是碎片。

    他说小慧慧爱吃肉,冰箱里就总有各种肉类囤着。每次我去,他就去楼下的便利店买饮料零食薯片。我13年开始运动,总要看些饮食平衡一类的书,习惯读配料表之后便再不吃膨化食品,基本只喝白开水。我开玩笑般跟我爸讲,我爸也只说,你爷爷还把你当小孩哄着呢。

    世界上好些事都是轮回。盼着过年的人渐渐由我们变成了他,留守在家里的人也由我们变成了他。他等着我回去,上了年纪牙口不好,不晓得带什么,就临走之前买好些软软的糕点。知道他容易上火,一上火就起口疮,我跑了两条街五家药店找老版的复方地塞米松膜,两贴见效立竿见影。

    他说小慧慧买的小牌质量好,比原来小店的结实。

    他说小慧慧你上次带的那什么暖贴,贴上真舒服。

    他说小慧慧啊等你也稳当当地结婚生子,爷爷就知足了。

    我也是这样想啊。我会很快毕业,工作,和我爱的人组建家庭共度一生。我们都太笃定了,觉得岁月静好所有人都在,然而世上最可怕的“我以为”,就是“我以为我们还有好长好长的时间”。我们踏上归途,他已经离开了,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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