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晨菲躺在床上怎么也无法入睡，她一直在想白天发生的事情。在弄堂深处的那家咖啡馆里她明明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那张她在照片上和梦里见过无数次的面孔。虽然略圆了一圈，却绝不可能认错。那个女人，上嘴唇薄，下嘴唇厚，眉宇间透着一点肃杀，经年前则是一抹苦涩。她把帽子压得低低的，在靠近店门的一张小桌前独自品尝着一杯热咖啡，氤氲的香气弥漫在她和她之间。
晴川夜里的天气很好，她却觉得冷。她开始回忆儿时的事，回溯到记忆尽头，是模糊的孩子面孔。那天她也睡不着，听到书房里有吵架和摔东西的声音，就悄悄从床上爬下来，透过门缝往里看，只见母亲（如果还能那么称呼的话）手里紧紧攥着一封信，父亲则抿紧嘴唇，盯着那污渍斑驳的信纸，屋里只剩下可怕的沉默。良久，母亲高昂着头，以不紧不慢的速度绕过父亲颤抖的身体，推开门看到她时，脸上掠过了一丝诧异。母亲蹲下身来注视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伸手去摸一摸她白嫩的脸蛋，但那只捏着信的手终于没能举起来，最后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向门外走去。从此，母亲再也没有回来。之后很多次她向最疼爱自己的父亲问起母亲去了哪里，或者问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父亲却只是默默地叹一声气，轻轻说一句“我不知道。”她不知道该恨那个冰冷的夜晚还是该恨母亲，但每当看到她的照片时，她却只有无尽的思念，或许还混杂着一丝期待。以致今天白天她在咖啡馆看见那女人时，竟不敢上前去问，一旦弄错了，恐怕那仅存的一点点期待也要尽数落空，她怕。
第二天快中午时她才醒，发现正午热辣的阳光泼洒在白被单上。父亲打开了她的门，唤她来吃午饭，目光中带着一种无法遏制的欣喜。当她来到餐厅时，立刻知道了那抹喜色的缘起。那个坐在父亲对面的黑衣女人，不正是她在相片和梦里见了无数次，昨天又在咖啡馆错过的那人，不正是，她的母亲吗？她的泪水正欲夺眶而出，却猛然触到了母亲冰冷的目光，“菲菲，近来好吗？”母亲十分不在意地问。
她觉得一股热气塞在胸腔，良久，终于也冷冷地挤出一句话，“还行吧。”
于是三个各怀心事的人围坐在一张桌前，父亲做饭的手艺近来进步了不少，饭菜都是色香味俱全。母亲却吃得味同嚼蜡。陆晨菲实在看不下去了，终于忍不住说“不合你胃口，就不要吃。”父亲却严厉地瞪了她一眼，打圆场道“都是我做得不好，亏待了你们。”母亲只是不说话，眉宇间的肃杀又浓了一重。
父亲忍不住问道：“林馥，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吗？”
母亲犹疑地躲闪着他的目光，缓缓说：“不算太差。”说完便喝了一大勺汤。
“你都去了哪里？”
“宾州、河坊、坞城……都去过。”
“都干些什么？”
“干些什么？养活自己罢了。”
“以你的才干，应该能找到好些的工作，不说坐办公室，弄个领班应该是不错的！”
“哦？办公室是被赶出去过不少次，幸好有家咖啡馆收留了我，才不至于流落街头。”
听到这，父亲皱了皱眉，“你还是那么倔。”
母亲微微闭起眼睛。
“那之后呢？”
“之后？你要管？”
“我确实担心你。”
“那也担心得太迟了。”母亲眉间的肃杀突然变作一袭凄凉的气息，铺照在餐桌中央枯萎的玫瑰花瓣上。
陆晨菲听得莫名其妙，便岔了一句说，“林馥，你今天又为什么突然回来？”
父亲有些吃惊地按了按她的手。
母亲注视着这个出言不逊的女儿，冷若冰霜的眸中仿佛裂开了一条缝，通向一个深邃的角落，温柔又痛苦。她轻声说：“我不知道，昨天在咖啡馆里看到一个像你的女孩，她好像很想见我，所以我就……回来看看”。她苍白的面颊开始抽搐。
陆晨菲脸上的愠色渐渐消逝，看着母亲凄凉的神情，再也强硬不起来，缓缓说“那确实是我。”
母亲又加了一句“你昨天好像很难过，很像，我当年。”
听了这个，陆晨菲却不愿意再往下说。她似乎想转移话题，问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开一家咖啡店，店里也卖些花。”她的脸上荡过一丝笑意。
“很美。”晨菲温柔地说，思绪却飘向了远方。她曾路过过一家很精致的花店，店里飘出花朵的芬芳。
良久，母亲小心翼翼地说“你可以常来坐坐。”说着把一张花店的名片递给了她。她接过来，叠放进衣兜里。
午饭吃得差不多了，晨菲看了一下手表，说自己还有个线上会议，先走了。父母不约而同地点了下头。
她锁上房门，却隐约听到父母还在谈些什么，她把耳朵凑到门上仔细听着。
父亲说“林馥，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害你承受了那么多。但现在一切过去了，你也该回来了。”
母亲叹了口气，“当年为了多得一套房子的政策，你硬要把我推开。我说过，我走了，就不会回来。”
“但你还是放不下菲菲。就算是为了她。”
“说到底，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是我错了。当年我只想让你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又一阵沉默后，母亲说“都过去了。我看菲菲现在倒也很好，像我当年，不像你。”
“是呀，她也喜欢什么诗呀画呀，我就是想让她学经济，她也不肯。”
“那很好啊。”
“好什么？无论如何，你还是收一点钱吧，毕竟当年如果不是你接受了我的要求，我也不可能攒够钱投资。这是你应得的。”
“不必了，我不需要，我现在过得很好。”
他们对坐了一阵，母亲缓缓站了起来，说“我今天还要回店里看看。”父亲点了点头，把一条纯羊毛围巾递给她，说想补一个生日礼物。母亲笑着接受了。她换上鞋子正要走出去，陆晨菲突然打开了紧锁的门跑出来，把母亲抱在怀里，哭着说“妈妈，保重。”
母亲抚摸着她利落的短发，柔声说“你也是，照顾好自己。”
她目送她走近午后熟透的阳光里，走过花园曲折的小路，见她在门口停留了片刻，终于推开那道沉重的铁门，走向没有尽头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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