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还挂着鲜红鲜红的中国结,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一束烟花炸裂开来,几乎可以把整个世界照得如同白天一样亮。
这是叶长安离开之后的第一个春节。
“把这些都撤了吧,”徐世南指着满桌的珍馐美馔,声音比沉闷灰暗的天空还要阴冷,“大过年的,你们早些回去歇着!”
遣散了一众下士,徐世南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片爆竹声中,显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窗外很合适宜地刮起了一阵风,叶子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一阵雨
徐世南遇到叶长安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小的孩子。哦,错了,那个时候她还不叫叶长安。
徐世南是不可多得的少年英雄,十七岁时一战成名,十八岁便统领三军,俨然霍去病第二。
那是多少年未变的夏天,宛如未知的光年、未知的季节,大片墨绿色的林荫遮掩了少许斜洒的夕阳,地面看似忽暗忽明杂然交错。
可是这份宁静从来都不属于徐世南,因为他马蹄踏碎的地方,无一不是生灵涂炭。原本安居乐业的村落已经哀鸿遍野,徐世南漫步在他亲手造就的血染的河山,没有一丝丝内疚。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说白了,徐世南他虽然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却也只是皇帝穷兵黩武的牺牲品。
在城外的那棵大柳树下,躺着一个女童。徐世南加快了脚步,光影斑驳在她沾有血污和灰尘的小脸儿上,呼吸平静地像睡着了一般。
徐世南蹲下身子,女孩儿穿着不算太华贵的衣物,腰间挂着一枚玉佩,却是上等成色。玉佩上刻着三个字——“叶长臻”。看来还是个富家小姐,徐世南心想,可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
“把她……带回去吧!”
“……是!”
手下愣住了,徐世南从来不会动恻隐之心。也许是在战场上待得太久,所以也就看淡了生死吧。
长臻?生在这样的乱世,能长安就已经求之不得了!
就这样,叶长臻变成了叶长安。
叶长安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很快就痊愈了。她常常笨拙地迈动小短腿,在各个营帐之间像个小泥鳅一样跑来跑去地找徐世南。跑到徐世南帐前,她也不在乎里面是坐着谋士还是跪着下士,自顾自地走进去,张开双臂就要徐世南抱。
这时候,平时不可一世的徐世南脸上有了些不自在,但还是敷衍着抱了她一下,责怪下人不看好她,却不忍心怪她不懂事。
下人自然是管不住她,徐世南便只好为她请了个西宾。那人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一大把年纪了,每天就靠教书为生。徐世南根本就不指望叶长安能读出个名堂来,他只是希望先生能替他管着她,别让她在处理军务的时候再来打扰自己了。
先生确确实实是个饱学之士,不止通晓四书五经,而且精于琴棋书画。叶长安跟着他,上午念书,中午学琴,傍晚赏画,倒也过得安生。生活就此转入了正轨,一转眼,叶长安已经十五岁了。
只是,先生发现,叶长安渐渐地有了心事。这件事还要从几个月之前说起。
那日先生正教叶长安画窗前的腊梅,下人拿着一封信闯了进来:“这是叶小姐的信,驿使交代务必交到叶小姐手上,要紧,要紧!”
叶长安笑了:“找我能有什么要紧的?莫不是将军,又戏弄我罢了。”
叶长安叫徐世南将军,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该叫他什么。小时候总是直呼其名,长大之后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就随着大家一起叫将军。
先生捻须看着叶长安,她的脸色随着目光在信纸上的流转越来越不可捉摸。
“可是将军出了事儿?”先生试探着询问叶长安,毕竟徐世南征战一生,有多少次都是九死一生。
“不……没有……没事儿,”叶长安搪塞道,“先生,我们继续吧。”叶长安把信纸攥成一团,塞在了桌子下的抽屉里。她拿起画笔的手停在了半空:“先生,今天的事情……就不必告诉将军了……”先生只是捻须,不置可否。
先生还是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徐世南。出于一位先生的责任感,他觉得叶长安是看上了某家的公子,那日送来的是二人浓情蜜意的甜言蜜语。
徐世南听过这件事之后心里五味杂陈,他突然意识到,叶长安长大了。他再也不能把她拴在自己身边,把她据为己有。
叶长安越来越频繁地收到信件,她每次都慌慌张张地把它们藏起来,仿佛这样就可以躲过先生和徐世南怀疑的目光。徐世南注意到,叶长安已经很久都没有在他下马整理衣衫的时候跑过来,认真地看着他,问他一句“安好”了。
“长安,”徐世南决定主动跟叶长安谈谈,从捡到叶长安的那一刻起,徐世南始终以长辈自居,“你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给你找个好人家了!”
叶长安扑闪了一下睫毛,眼睛里就有了亮亮的东西:“将军是不要我了吗?”
见叶长安如此,徐世南忽然乱了阵脚:“没有……”所有的怀疑,所有的猜忌以及这么多时日以来的疏离,全都融化在叶长安的一汪眼泪里。
令徐世南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沂州知州府的下人忽然拉着车载斗量的金银珠宝,送到将军府,要换取叶长安。
原来,叶长安是知州家的千金。当年,徐世南攻城,叶知州死守城门,两不相让。随从和下人拼命把她送到了城门口,却还是在一枚火炮的轰击下失去了生命。叶长安只是被炸晕了,后来才会被徐世南捡回来。老知州早已去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找到失踪多年的幼女。如今的少知州是叶长安的长兄,这么多年来始终坚持打听幼妹的下落,终于寻到了将军府里。
“长安,”徐世南找来了叶长安,“你愿不愿意回去,决定权都在你自己。”
叶长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临走的时候没有一句道别的话。出了将军府的大门,她甚至没有回头看徐世南一眼。其实,徐世南怕她会回头。因为这么多年徐世南从来没有失去过什么——纵使失去了他也浑然不知,只有这一刻,徐世南怅然若失。
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平时被叶长安聒噪惯了的生活突然安静得让他害怕。他忘不了叶长安小的时候,虽然在营帐里一众文武面前,他只能装作毫不在意地敷衍她拥抱的请求。其实在他心底里,拥叶长安入怀的那一刻,整颗心都温柔成了一滩水。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叶长安是他捡回来的小鸟,如今羽翼渐丰,自然会飞出去找寻家的方向。
徐世南喝了一盏酒,他把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眼神仿佛在责怪这酒有着悲凉。还是有烟花爆竹的声音冲进徐世南的耳朵,他起身,把目光投向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去了叶长安住过的闺房,半年多了,依然保留着她在时的模样。就连先生的一再请辞也被徐世南拒绝,万一有一天,叶长安回来了呢?
徐世南翻看叶长安留下的文案和画稿,轻轻拨了一下她的琴,有细小的灰尘随着烛光旋转。在她的书架前翻她读过的书时,一沓厚厚的信封掉了出来。徐世南本来没想看的,可他发现,信封上“叶长臻小姐芳鉴”的字样并不是他的字迹,更何况他从来都只写“长安芳鉴”。
信的署名是一个叫叶长卿的人,正是那日来接叶长安回去的那个人——不,现在是叶长臻了。原来叶长臻东躲西藏的信,就是这些东西?
徐世南双手颤抖着打开信笺,仿佛要去接触一个可怕却又真实存在着的事实。信的前几句只是普通的寒暄,后来渐渐进入了正题——徐世南率军攻城,叶长臻的父亲坚守不渝,两人相持不下之时,叶长臻的父亲被徐世南一箭射中,当场毙命……
“将军,”下人急匆匆地报进来,“叶小姐回来了!”
“将军!”叶长臻熟悉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响起,对于徐世南来说却像打了一个惊雷。养育了十年之久的恩人,就这样成了杀父仇人。徐世南不知道,他该如何面对叶长臻。
“长……臻,”徐世南半晌才答应她,“你怎么来了?”
叶长臻注意到了徐世南手里的信:“将军都知道了?”
徐世南像个犯错的小孩一样把信藏在身后:“对不起,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叶长臻突然走上前来,用右手拦在徐世南的嘴边,仿佛要把他刚刚的话拦回去一般:“事情不是这样子的……”
“我根本就不是叶长臻,”叶长臻说着吸了一下鼻子——现在该是长安了,“我是叶长臻的侍女。叶长臻死了,这些我一早就知道,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觉醒来就成了叶长臻。这回回去我才明白,我爹娘都是知州大人害死的,他们害死了我爹娘,还把我抢了去……是叶长卿把玉佩放在我身边,他要我替他向将军寻仇……可我从来都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回去就是为了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将军杀了知州大人,是替我报了仇……”
一语未了,长安早已泣不成声。徐世南愣了愣,过去轻轻地将长安揽入怀中。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别人,只觉得自己的眼眶也热热的,这种感觉就是心疼吗?
“长安,留下来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徐世南没想承诺,这句话却像自己蹦出来的一般。
“只是,我打打杀杀半生,想过安稳的日子了。”徐世南认真地看着长安,眼里第一次有了笑意,“长安,你愿意和我安居山野,守着半亩薄田吗?”
“不管是夫人还是农妇,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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