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的最深处，偶尔能够看见太阳，仿佛一张浅黄色的圆饼，薄薄地，摊开在头顶。那一定是没有一丝云彩的好晴天。
海底世界的人们，今天却顾不上抬头看难得一见的太阳，他们三五成群，凑近对方的耳朵，压低声音说：
“真的吗？黑眼睛黑头发？”
“可是，等了四百年，总算等来了一个儿子，海王可以用寿命中剩下的一百年时间，教会儿子成为一个好国王。”
“好国王？还不如把王位传给六公主中的随便哪一个。我可不想对着一个妖怪鞠躬。”
“嘘——别瞎说。我们都是绿色头发蓝色眼睛，王子既然这么与众不同，也许真能够给我们带来福祉。”
如同任何一个婴儿一样，襁褓里的王子，离开了乳母的奶头就不停地哭，声音响亮，哭累了就轮流嘬自己的两个大拇指。
王后露出了虚弱的笑容，海王伸手搂住了她的肩膀：“亲爱的，巫师占卜出了吉兆，我们的儿子，会平安健康的。”
六位公主围在摇篮旁边，轮流逗着小弟弟。
王子慢慢长大了，越长越漂亮，眼睛像黑色的珍珠闪着幽光，浓密的头发，像黑丝绒披在肩膀。
就像巫师占卜的一样，王子一向平安健康，直到十八岁生日当天，王子被宫殿里臣民们的喧闹吵得头昏，悄悄溜到后花园，正巧看见一座白色的雕像，从蓝色的树林间缓缓降落，从此，王子的心，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平静了。
六个姐姐找到他，争着问：“你最喜欢哪一个生日礼物？”
王子伸手指指雕像，说：“这一个。”
那是白色大理石雕的少女，几乎和真人一般大小，美丽的圆脸蛋，大眼睛闪着柔和的光，嘴角泛着孩子气的微笑。
大姐惊呼一声：“她没有鱼尾巴，她长着人类的脚。”
二姐点点头：“今天上午海水发黑，摇晃得厉害，海面应该起了风暴，船被撕裂，而她是石头做的，鲨鱼不喜欢吃，她才会来到我们的世界。”
三姐说：“她的眼睛像活的一样，应该是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雕刻的。而且，艺术家的面前，坐着一位美丽的姑娘当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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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把雕像搬进了自己的卧室，从此不再出门和伙伴们一起唱歌、打猎、游戏，吃得很少，一天比一天沉默。海王、王后忧心忡忡。
一个月后，王子来到了峡谷深处，穿过黑色的树林，推开一间白色尸骨砌成的小屋。
海巫婆用癞蛤蟆一般粗嘎的笑声迎接他：“哈哈，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傻小子，那是个可怕的坏主意，你会后悔的。”
王子坚定地说：“不，我不会后悔。我要到上面的世界去找她，我爱她！告诉我她在哪里？”
“两只脚的人类，会把你当成怪物关进笼子，或者直接把你的鱼尾巴剁下来，煮成鱼汤。”
“所以我要你把我的尾巴变成人类的双脚。”
“王子，凭你的尊贵身份，我应该无条件满足你的一个要求。可是，你一下提出了两个，拿来吧！”
海巫婆伸出皱巴巴的手，长指甲像十条蛇一样弯曲。
“什么？”
“报酬。我辛苦工作的报酬。”
王子扔过去一袋夜明珠。
海巫婆笑出了两大滴黑色的眼泪：“傻小子，我要那些有什么用？对于巫师和巫婆来说，三千年的寿命，就是命运的最大惩罚。日子每天都是重复昨天，再也没有新鲜玩意，激起好奇和热情。”
“那么你到底要什么？”
“你的舌头！我活得太久，各种器官都衰老了，特别是味蕾退化得厉害，再好吃的东西，到了我的嘴巴里，就和蜡烛一个味儿。”
王子英俊的面孔变得煞白：“可以用其他东西交换吗？”
海巫婆闭上了眼睛：“带着你的蠢念头，走吧。”
王子厉声喝道：“成交！”
海巫婆割下了王子的舌头。她抓起两块白色的石头舔了舔：“啊，这一块是海盐石，这一块是冰糖。两千两百年了，我终于又重新尝到了咸和甜的滋味。好心的王子，为了感谢你的慷慨，我答应，如果你有一天同时尝到了甜与苦交织的滋味，如果你有一天走投无路，我会在这里等你。现在，我开始熬药了。”
这是个月明之夜，王子带着药罐，游到沙滩，喝下了药。仿佛一把利刃劈开了他的尾巴，他有了两条人类的修长挺拔的腿，从此每走一步，就像被刀割一样。
他按照海巫婆的指点，向平原国的皇宫走去。
太阳刚升起，沫沫公主带着侍女们，来到海边，取第一桶洁净的海水，放到宗庙里，祈求祖辈们保佑自己，在即将开始的舞会上，从众多的邻国贵族男子中，选到最好的那一个做丈夫。
公主看见了迎面而来的王子，不由得停下脚步，低声问侍女：“那是谁？好眼熟？难道在哪里看见过他？”
王子微笑着，说不出话。
沫沫公主把王子带进了皇宫，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哑奴”。
三天后，舞会开始，哑奴灵巧的手指，在钢琴的黑白键盘上跳跃，美妙的旋律，像水一样流淌，大家听得如醉如痴。平原国王觉得很有面子，赏给了哑奴一袋金币。
晚上，平原国王问女儿：“孩子，雪山国的王子特别中意你，让人雕刻了你的白玉像作为生日礼物，可惜船被风浪打翻了。你可看中他了吗？”
公主摇头。
“那么，森林国的王子怎么样？”
“不，我才十七岁，我不想那么早出嫁。”
国王叹口气：“记住，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儿，不可以撒娇，不可以任性，明年你必须结婚，而且，你的婚姻，必须给百姓们带来福祉，这是你生在帝王家的命运，作为长公主，你有责任给妹妹们一个好榜样。”
公主偷偷哭了，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像哑奴那样？那样深邃的眼睛，那样温柔的微笑，虽然不会说话，但是看着自己的眼神，足以让自己战栗。
一阵舒缓的吉他声传来，公主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房间，绽放了一朵朵白色的花，比窗外的月光更加皎洁。她伸出手去，花儿却没有捧起来，她娇嫩的手，穿过花儿，落到了粉色的被单上。
紧接着，音乐欢快了，花儿消失，一群五颜六色的小鱼，摇摇摆摆游过来，公主还是一条也捉不住。随着音乐的嘹亮，飞来一群尾巴长长、嘴巴弯弯的鸟儿，落在肩膀。公主擦干眼泪，笑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音乐消失，幻相消失，哑奴欣慰地放下了吉他。
哑奴的手指仿佛有魔力，无论钢琴、吉他、竖琴、风琴……所有的乐器，一经他的触摸，就会发出美妙的声音。乐手们和作曲家嫉妒得发狂，他们暗暗记下哑奴的曲谱，跟着模仿，可是没有一个人有哑奴弹奏得好。
公主问过许多人，大家都茫然地摇头，他们看不见那些美妙的幻相。只有公主和哑奴两个人能够看见，因为公主问过哑奴，哑奴摇头或者点头，答案和公主的总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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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一天，他们拥抱了，亲吻了。
代价是，第二天，两个人都生病了。哑奴的手臂和嘴唇，起了无数小水泡。公主发了高烧。
太医院的御医们开了好几次诊断会议，搬出许多本医药书，药膏和汤药都没有效用。半个月后，萨满点燃艾草和冬青树叶，摇起铃铛，做了一天一夜的法事，两个人才渐渐好起来。
水泡褪去，哑奴的胳膊上，留下了鱼鳞一样的疤痕。公主被高烧折磨得瘦脱了形，一下苍老了十岁。
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两个人终于发现，哪怕两个人只是手拉手，哑奴的手，也会被公主热情的体温灼伤，起水泡，而哑奴冰凉的身体，会害得公主发高烧。
发现这个秘密的当天，哑奴明白了海巫婆说的甜与苦交织的滋味是什么。
哑奴为公主弹奏了最后一曲，公主看见了白色的花瓣片片凋零，看见壁炉里的火苗慢慢熄灭，看见鸟儿消失在茫茫雪山，看见一条小鱼向大海深处游去。
“你要走了？我知道你舍不得，就像我舍不得你一样。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又能怎么办呢？命运让我们相遇，爱情如此甜蜜，可是，因为爱，我们又彼此伤害。我们不得不分离。”
两个人都哭了，他们远远伸出手，想要替对方擦去眼泪，又都无奈地僵在半空，停在那条无形无影的命运阻隔线之外。
哑奴回到了海巫婆那里，喝下药，重新长出鱼尾巴。他唯一的安慰，是那座白玉雕像，他可以放心大胆地，亲吻雕像冰冷的嘴唇。
沫沫公主嫁给了雪山国的王子，在冰天雪地里，思念着那个怎么焐都焐不热的人儿。
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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