炫目的黄，刺眼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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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的栅栏外是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午后的阳光，暖暖的，照耀着这片油菜地，一眼望过去，是一片炫目的黄！有风儿掠过，如海浪般起伏的金黄色，给人的心灵一种震憾！有蝴蝶翩然飞舞、有蜜蜂忙碌其间。“灿漫金波连海阔，蝶恋蜂迷，蝶恋蜂迷乐。”我玩味着这句话，挖空心思的想着它出于何处……

从食堂里出来，我急匆匆的往车间里走着，就是这食堂到车间不足二百米的距离、午饭时间不超过20分钟的时间里，才可以观赏一下这春阳下的美景。

偌大的车间，象一个永不满足的怪兽，不停的吞噬着我们的血汗。这里没有白天黑夜之分，我在内心里十分佩服发明“两班倒”的前辈，很纳闷他为什么没有申请专利？因了这种“美好”的东西，员工们被“阴阳两隔”； “日出而作，月出而息”、“月出而作，日出而息”， 成了这里的真实写照；名义上八小时、双休工作制，基本上成了大家的一个奢望，除非碰到象金融危机这样千年不遇的境况，除此之外，差不多一上班就是十二个小时。于是，本概青春飞扬的作业员们出现了：生物钟紊乱、内分泌失调、青春痘泛滥，更有甚者有未老先衰的迹象、精神恍惚的趋向……

这是一家电线厂，赢得大量订单和获取高额利润是这里不二的目的，为了这老板们甚至不切合实际的提高生产效率，不管人承受得了还是承受不了。什么“安全第一”、什么“关爱员工”等等，这都是排在第N位的话题。于是乎可怜的车间不得不在24小时里发出疯狂的怪吼、可怜的员工们也不得不白天黑夜的疲于奔命。很多人可能不甚明了与我们生活息息相关的电线是怎么制造出来的？制造的过程主要分为以下工序：伸线、铜绞、芯线、集合、编织（缠绕）、外被，而这里面的关键工序当数芯线与外被，这两道工序所生产出来的产品，就是我们通常所称的电线。而生产电线的机器，叫作押出机：简单的说它是把绝缘胶料经过

高温熔融，使之附著在经过机头的铜线或集合线表面，再经过水槽冷却，然后卷取收线的机器。一般的成品电线大都是打成几百米一卷，所以，外被押出机一般是两个人操作，有一个人在卷取机边打卷，称之为机尾。

我在这家电线厂，就是一名外被押出机主操作员。偶尔，我会望着放线架上急促旋转的铜线，和卷取轴上快速收取的电线，呆呆的想：这多象人的成长啊，赤裸裸的来到这个世上，经过冷暖人生的洗礼，背上了看得见看不见的包袱，之后才成为了一个“合格的产品”。其实很多时候工作压力是很大很大的，思想根本没有功夫开这样的小差。本身操作这种机器是有着一定的危险性的，一不留神，就可能会受到伤害；再者，成品线的本身有着这样那样的要求，各级主管带着那“非常6+1”的脸，不时的在你身边转来转去；还有，如果生产出来次品，几天的薪水，就都随“大江东去”了！所以，只要在车间里，精神差不多就是高度紧张！

我的机尾小杨，刚满二十岁，来自四川，胖胖的，很勤快。车间里的17号外被押出机就是我和他操作的。17号的卷取机是自动的，一轴线满，好似张着血盆大口的气割刀会“喀嚓”一下自动的切断线材，送到打包桌上，再自动缠上线继续卷取。小杨曾对着这个过程对人类伟大的智慧感慨不已。

就是那个中午，午饭后我小跑到车间，去换小杨吃饭。刚走到17号机的机头旁，就听见后面的小杨发出一声绝对不是正常人能够发出的凄厉残叫：我的手指！随后我看到有股血柱喷了出来，我的心忽悠的凉了一下，三步并做两步的跑了过去。我平生第一次这么近的直面这种鲜血淋沥的场面：不锈钢的打包桌上和地面上，到处是血；卷取轴旁两根半截流着血的手指，在短短的时间内变得青紫青紫，看得到白白的骨头和筋脉。一时间，红的、紫的、白的强烈的刺激着我的视觉神经。我感觉到自己的双腿抖的厉害、心象冰过一样凉凉的、胃里有东西在翻滚、鼻子发酸，有泪溢出。我不顾一切的，喊上另外一个同事，架起小杨就往

车间外面跑。小杨痛苦的叫唤着：痛啊、痛啊……

我听见班长在叫：“留下一个人开机！”

“开你妈个头！”我嗷嗷的叫着。“快点打电话叫厂车！”

有同事拨打了管理部部长的电话，厂车还算是及时的停在了车间门口。把小杨扶上车，随车去的同事叫道：“快去把机台上的断指取来！”我一溜烟的跑到出事的地点，找了一个干净的塑胶袋，克制着自己的恐惧、找了一个短短的木棒，很小心的把两个断指拨拉到袋子里，飞跑着送到在外面等候的车里。一路上，眼前老是晃动着紫的、红的、白的……

回到车间里，我象丢了魂一样。呆呆的望着气割刀口，下意识的摸着自己的手指，它们还都在！就在午饭前，我也用手拽过线头，也许哪一天，会不会轮到我也象小杨一样？我的心一点一点的往下沉……

这件事，一会儿就在车间里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笑着说：“才断了两根手指啊，不多不多啊！”

有人一脸羡慕的说：“幸福啊，工伤！可以几个月不上班，而且还能拿工资。到时还能赔钱，多爽！”

有人淡然的说：“不管咱得事，赶紧开机去。”

……

如此的言语刺痛着我周身的神经，我仿佛感觉到三万六千个毛孔一个一个的在收缩，周身一点一点的在变冷。我觉得身体的每一处都充斥着难过与不安，于是便去请假，班长不准，说：“又不是你的手指断了，你请什么假？”听到这话，我感到如同不小心吃了一只蛆一样，我扭头边走边说：“那记我一天的旷工好了！”

听说，喝过血的17号机，当天下午就开起来了。还听说，因为停了两个小时的机器，有一位部级主管还咆哮起来：“停了两个小时厂里得损失多少钱啊，不就是切断了两根手指吗？每个工厂每年都有工伤率、死亡率，就算是死了个人

不就是赔个二三十万吗？至于停机吗？”

乍闻此言，我不禁惊骇，真的有这么铁石心肠的人吗？钱与人的生命怎么可以等同起来？在那些老板们的眼中，员工们的生命竟是如此的不屑一顾？据权威人士理性的估算，仅在珠三角一带的工厂，每年约有四万根断指留在了这里！四万根断指，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的概念？而且仅是在珠三角一带，那么长三角一带呢？黄三角一带呢？……

我和小杨是那种很要好的师徒关系和朋友关系，是那种很谈得来的。在第二天我见到了他的父亲：一个朴实的蜀中汉子、微白的头发、穿着朴素、少言寡语，尤其是那双布满血丝的，略显浮肿的眼睛，让人不忍心去正视，老人说的一句话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罪过啊，娃挣的都是血汗钱啊！

血汗钱、血汗钱，我突然感到这三个字描绘的是多么的真切！经常挥汗如雨、偶尔鲜血四溅的车间里，员工们创造着这样那样的财富……而自己不得不忍受着身体的痛、心理的痛、还有来自彼此之间的冷漠。

那天，夕阳下的油菜花，炫目的金黄里似乎有些刺眼的鲜红、芬芳的气息里仿佛掺杂着淡淡的血腥，那挨挨挤挤的油菜让人感觉到是那样的亲密无间，有风吹过，一片摇曳的笑脸好象在嘲笑着现代人日渐疏远的人际关系……

如血的夕阳下，我突然间怀念起在家的日子：不小心磕破一点皮，父母都会心疼的不得了，而如今……

泪水映着西下的夕阳，我感觉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的崩溃……

后记：这是八九年前写的一篇文章（稍有改动），算是发表的处女作，发表在了当时的《江门文艺》的当期的头版。找出来，再读，往事依旧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