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白半年前来找我,骑着摩托车。
从另一座城市一路骑行而来。
从早上走到深夜。
他赶到的时候,我已经睡得不省人事。
接上电话,他只说了四个字:在你楼下。
揉着睡眼,我极不情愿地翻起来。
胡乱穿了衣服,理了理头发。
出门、下楼。
就看到了穿着黑色皮夹克的他。
路灯下的他修长、笔直。
这让我想起了猴哥。
让我出戏的是小白的长燕尾。
猴哥是传统的人,小白就像个古惑仔。
怎么这么急?我问。
慢慢聊,走。
坐在他的身后,夜风呼呼,有点冷。
我拉了拉衣领,看到他随风摇摆的头发。
多年不见,他依然是这样的装扮。
可见他还是没有改变。
一如既往地随心所欲、雷厉风行。
摩托车停到一家酒吧前。
这家酒吧,我很熟悉,小白也一样。
因为这是大学时我们经常来的地方。
那时候的小白俨然浪子,一个多情的浪子。
因为他的多情,我跟着遭了许多殃。
被醉酒的男人追着跑了许多条街。
好在我们逃跑的速度都挺快,所以还算周全。
跑不掉的时候,我们也会打架。
只不过打赢的机会不多。
但至少在动手时没有怂过。
一来二去,我们认识了那个挺讲义气的猴哥。
外面的人叫他猴子,我和小白叫他猴哥。
他最喜欢穿黑色皮夹克,小白就是受了他的影响。
他身形瘦高。
高度并不妨碍他的灵活。
很少打架,一旦动手,准能赢。
沉默言寡,但下手利落。
跟着猴哥,我们打了很多架。
很少败北。
毕竟在街头,猴哥算不小的腕儿。
进了酒吧,小白熟练地找了个空位,就叫了酒。
什么事?我问。
小白从皮夹克的上兜里掏出玉溪和打火机。
取出两支烟,递给我一支。
点着烟的时候,他顺手将烟盒和打火机扔到桌子上。
这是他的习惯动作。
我拿起打火机,点着烟。
他悠闲地抽着烟,说,我辞职了。
我眉头一皱,故作忧虑,那你有什么打算?他从容一笑,多大点事?
看了看我的眼神,他又笑笑。
我想跟猴哥混。
我一怔。说,猴哥早不在这里了。
小白一愣,那他去哪了?
我叹息一声,我也不知道。
事实是,我真的不知道猴哥去了哪里。
他好像消失在了这个城市。
那时候,我们和猴哥从不需要联系。
因为要见面直接去那个酒吧。
可是,这几年,猴哥再也没有出现在酒吧。
小白怅然若失。
终于说,那我跟你混。
我说,开什么玩笑,别逗了。
没有开玩笑,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也只能提供你住的地方。
说完不放心,我补上一句:仅此而已。
看把你吓的。他呵呵笑。
于是空气也变得很愉快,仿佛回到了当年。
他总是那个没有烦恼的人。
就连当年分手时也分得干脆果决,没有一分不舍。
倒是他的那个女朋友哭得稀里哗啦。
但事实是,分手是他的女朋友提出来的。
女生从来热衷于有始有终,就连分手也要搞得轰轰烈烈。
小白则用一句"逢场作戏"为那段看似浪漫实则狼疮的恋情下了一个自认为精准的定义。
他分手那段时间,住在我们寝室。
好在几个室友都住在外面,绝对有容留他的地方。
他和我吃住同步,包括蹲坑。
大学时的他喜欢篮球,热衷于唱歌。
对学习永远抱着看开的态度。
因为他,我也变得无欲无求。
于是挂科和重修的路上不再孤单。
在他冲年轻的女侍者抛了一个媚眼后,我才知道,他一点都没有变。
所以担心也随之而来。
大学时,他借了我好多次钱。
没有还过一次。
只要提起,他一定生气。
所以不提成了避免他动气的唯一方法。
但现在不同,我是真没有闲钱。
所以在结账的时候就留了个心眼。
没有急着掏钱包。
让我没有料到的是,这次他倒豪爽,麻利地放了血。
这让我对他刮目相看,觉得他果然成长了不少。
不变的是泡妞的本领。
他又一次要到了女孩的联系方式,就是那个年轻女侍。
在不动声色间,他永远都是这么得心应手。
酒喝得不多,所以我们都没有醉。
时值凌晨三点。
他显然不想放弃这个晚上。
于是提议去吃烤串。
我犹豫,还是同意了。
坐上他的摩托车时,他又问起了猴哥。
我说猴哥应该是去了别的地方。
小白叹息一声。
说,好怀念猴哥带我们闯荡江湖的日子。
我说,你是怀念钱吧。
猴哥很大方。因为大方,小白一次次从猴哥那借来钱。
像对我一样,没有还过一次。
好在猴哥是修车的好手,挣得也多。
猴哥大我们十来岁。
早早就辍学,一个人在城里打拼。
一直没有结婚。
他也曾有过结婚的念头。
打消这个念头是在心爱的人嫁给别人后。
那是他唯一的一次爱情。
他和女孩是读初中时认识的。
属于你有情,我有意。
猴哥早年得罪了老家的几个地痞,一度到无法立足的地步。
也就是那年,猴哥去了外地打工。
女孩则去了外地上学。
两个人联系不断,不乏山盟海誓。
最后猴哥在车行混得风生水起,决定要娶女孩。
女孩也有了结婚的打算,但对象不是猴哥。
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
长得没有猴哥帅,钱没有猴哥多。
唯一胜过猴哥的,是得到了女孩的心。
故事大致就是这样。
而猴哥是真的伤了心。
他一直不知道输在了什么地方,所以耿耿于怀。
最后他终于想明白,是因为他不懂得浪漫。
那种女孩子眼中的浪漫。
比如弯腰替女孩系鞋带。
这种事,猴哥是打死都不会做的。
但猴哥能够替女孩做许多事,包括不惜生命的事儿。
比如在女孩的一个电话后,驱车连夜赶往女孩的地方。
只为了不让女孩孤独。
他也曾一直替女孩交学费,并不计回报。
有一次,猴哥在奔赴女孩的城市时,因为走的急,车子就和另一辆车子撞上了。
撞车后,猴哥没顾得上检查有没有受伤,首先想到的就是给女孩打电话。
拨通女孩的电话。
猴哥说,今天可能会来得晚一点。
打完电话,猴哥慢慢下车,听着那个小伙子气势汹汹地叫骂,一言不发。
小伙子骂完,猴哥对着小伙子的脸就来了一拳。
小伙子倒地,很快翻起来。
却被猴哥的气势压住。
猴哥不紧不慢地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和女孩了断后,猴哥就拒绝了感情。
但他并没有就此颓废。
他依然和我们把酒言欢。
依然会在遇到小混混后拍桌子而起。
不颓废,是因为骨子里还有火热。
他失去了爱情,但至少还有江湖。
猴哥就是这么一个人。
小白自此就住在了我的房子。
房子是公司的房子,一人一间,所以也方便。
你无法想象一个搬家都不带行李的人。
小白就是这样。
洗脸盆用我的,洗脚盆用我的,擦脸的毛巾用我的。
就连牙膏也用我的。
唯独牙刷是他自己的。
因为牙刷这个东西,就算他不嫌弃,我也不会同意。
当然,外套他也会穿我的。
因为他只有一身外套。
完全就是身无长物。
最过分的,大学时,他居然多次向我要和女朋友开房的钱。
现在,一切又像是回到了大学。
只不过,这时候的我,在钱的问题上,变得格外谨慎。
好在他也自觉,经济上选择和我AA制。
于是,我上班,他在房子里睡觉。
走得时候他一般都是睡得东倒西歪。
醒的时候说得最多的话是"替我盖一下被子"。
我回来的时候,房子里往往响彻天际。
不是放着我听不懂的音乐,就是看着无聊的综艺。
这样过了半个月,他突然就有了找工作的打算。
他说再这样吃了喝喝了睡,就是慢性自杀。
他去了好多招聘会,无一例外地失败。
不是因为学历,就是因为工作经验。
这两样,对他来说都是短板。
最终他干上了销售。
因为那是最好找的工作。
好在他的嘴皮子从来很溜。
只不过销售是个门槛低但干起来却并不容易的工作。
起早贪黑不说,主要收入没有保障。
全靠提成。
小白倒也愿意干,因为没有别的选择。
有一次,小白很晚回来。
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好像看到了猴哥。
我问在哪?
他说在街道上,在捡垃圾。
更让我诧异的是他的另一句话。
他说好像还缺了一只手,袖子空荡荡的。
我说,怎么可能。
但我还是在某个下午,跟着小白去了那条街。
眼前的男人身材颀长,但瘦的不像话。
好似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一条空袖子随风摇摆。
眼眶深陷,眼神无光。
但我怎么看,都觉得是猴哥。
最熟悉的是那双眼睛。
我一步步走过去,叫了一声猴哥。
男人抬起头,看了看我。
眼神里满是茫然。
用沙哑的声音说,你认错人了。
小白上前,说,我们不会认错,你就是猴哥。
男人没再理我们,低头,弯腰。
用左手捡起地上的饮料瓶。
右边的空袖子随风摇摆。
我拉过小白,说,走吧,我们认错人了。
我突然就想明白了。
就算这人真是猴哥,我们也不能认。
因为,猴哥一定不想让我们看到这样的他。
但关于猴哥的事并没有就此结束。
起因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给我打来了电话。
说了几句之后,我才知道她就是猴哥当年喜欢的女孩。
见面是一个下午。
她已婚,三十岁。
长得漂亮,打扮精致,谈吐文雅。
听女人说,猴哥几年前因为车行意外事故失去了右臂。
从此无法修车了。
她的来意很单纯。
让我转交给猴哥几万块钱。
她说这是她的一点心意。
我问她,你见过猴哥吗?
她点了点头。
我又问,那你为什么不亲自交给他?
她说猴哥说什么都不要。
我说,这钱,猴哥无论如何也不会要的。
女人没有说话。
我说,看来你并不了解猴哥。
我问,你知道现在猴哥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女人不解地看着我。
我说,他要的不是同情,而是正视他的眼睛。
她又问我,那我该做些什么?
我说,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当你从没有认识他这个人。
女人要走的时候,小白骑着摩托车赶到。
看着女人远去,小白啧啧称赞:年纪是大了点,但真的很有女人味。
他问,这是你相好?
我给了他一拳,说,年轻人好好说话。
小白一怔,你怎么像猴哥一样说话?
我说,那你以后叫我猴哥吧。
小白说好。
从此,街道的酒吧里又有了一个猴哥,只是和当年的猴哥相比,差了太多的味道。
好在,街头捡垃圾的男人一直都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