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江南,总是在飞花中漫着一片薄雾,临花照影,水色迷离,光鲜亮丽的并非只有这苍茫风景,还有那河边临水梳妆的少女。
一名十六岁的白女子手持长剑,行至江南的花街柳巷之中,江南多的是倾城绝色,又有名满天下的秦淮河相伴,画阁红楼,脂粉余香,江南的女子如同季季盛开的花儿,一代红颜逝去,一代倾城貌又来,纵然如此,然有不少行人为着她那一分干净素洁的气质而纷纷侧目,由此可见,即便白衣女子不是绝色倾城,也绝对天生丽质。
一个十岁的少年在人群中寻找着,但凡是持剑之人,他便要上前去纠缠几番,几次三番下来,除了遭些冷言冷语外,更有甚者会粗鲁的推开他。
女子看着被推倒在地的少年,把头上的笠帽拉得更低了,在抬手时,她发现手碗处自内而外渗出的丝丝血迹,那是几天前受的伤。看着微微染上点点血迹的袖口,有些哑然,她素喜白衣,却鲜少穿白衣,身上的这件衣服可说是她唯一的一件白衣,竟然还让这唯一的一件白衣染了血。
正当她凝神静思时,少年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跪在她面前说:“姐姐,你收我为徒吧,只要你愿意教我武功,做什么我都愿意。”
女子的眼波微转,随后绕开了少年,并把自己的袖子拉得更低了,以此遮住手上的伤痕。
可是,她往左,他亦往左,她复往右,他同时跟着她往右,活像是两个正在闹情绪的小孩,此时,两个人的怪异已经引来了许多人的注目。而她最烦这类看戏般的注目,于是毫不留情的推开了他,可他却反手抓住了她的白裙子,若不是少年只有十来岁,那一拉,倒更像是登徒子在调戏少女般,还未等她用手中的长剑把少年挡开,又见少年眼疾手快的抱上了她的大腿,一时间少女又羞又恼。
少女怒急说:“你放开。”
“不放,除非姐姐你愿意教我武功。”
少女挣扎了几下,眼见围在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她便只好先答应着,并寻思着待会再将这麻烦给甩了。
见少女答应,他笑了笑,最后放开了手。
少女问:“你叫什么名字?”
“君倾,姐姐……不,师傅你呢?”
“雪衣。”
之后,在江南一角便会时常看见有那么一个少女带着一个少年,两个人活像是一对感情深厚的姐弟般,一个英俊且稚气未脱,一个美丽但冰清玉洁。
雪衣为君倾买了一身新的衣裳,仅仅只是因为他穿在身上的衣裳虽华贵,却有破损,并且染了不少血,而她不想引人注目。相处的几天中,君倾说过他的故事,他的父母及整个家族被一个名为风雨楼的杀手消灭殆尽,他是唯一的幸存者,所以他要学习武艺,为父母报仇。
几天中,雪衣尽量答应他的要求,他喜欢吃冰糖葫芦,喜欢放风筝,她便倍他放风筝,给他买冰糖葫芦,吹笛讲故事给他听,然后在最为繁荣的街道上让他等着,她去买几件衣裳,随后便再也没回过那条街。
那条临水的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君倾在街上等了整整一天,夜幕降临后,他抱着双臂坐在一稞开得正艳的桃花树下,数着飘落的桃花,渐渐迷离了眼眸。
整整三天,雪衣都没有出现过,有早起的妇人连着三天在那稞桃花树下看见他,也猜想了是怎么回事,唯有微微叹息,便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
不吃不喝的他渐渐憔悴瘦弱,正当他快要体力不支的晕倒时,眼前突然出现了白衣裙子的一角,他的神情为之一振,缓缓抬起头看向雪衣。
“你为什么不走?”
“因为我在等你啊,师傅。”
随着他的那一句我在等你啊,雪衣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样,随后竟也如这江南烟雨中的女子般,染上了一层水气。
“你是不是傻,我把你放在这,本来就是打算丢下你的。”
此时,少年终于忍不住低低哭泣着说:“我知道,可我总在想,或许你会回来的,或许你会后悔,所以我想再等等。”
雪衣一把抱住了他,似是被他感染了般,同样有低低的哭泣声传来,她埋首于他的颈间,然后连说了数句对不起。
随后二人在江湖中游荡了一年,雪衣在一片常年飘着雪花的山峰上定居,她喜欢白色,于她来说这银装素裹的白雪,便是这世间最美的颜色。
她教他武功,他陪她听风赏雪,夜半时对月吹笛,闲时采雪摘梅酿成酒,埋在院子中。在这寒冷的雪山上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却分外的温馨,甜蜜。
时光如水,清风雪霁,一转眼便过了十年,少年已经长大了,舞剑的身姿更为刚劲有力,仿佛每一次出剑,回挑,都能激起剑身鸣响。
雪衣在一旁吹着笛,无边的雪落在两个人的发丝和肩头上,如同两个白了头的人。
君倾收回了自己的剑,英俊的脸上再也寻不见当初的稚气,他对她说:“师傅,我明日便下山了,我要名扬天下。”
清冷的笛声断了,雪衣用清冷的眼眸看着他,久久不能言语。
第二天清晨,雪山之上的雪竟然极少的停了,雪衣连夜缝了件衣裳,放在君倾的马上。
“这是我为你缝的衣裳,还有你喜爱的冰糖葫芦,下山后……”
未等雪衣说完,君倾便打断了她的话,“我说过了,我已经不喜欢吃冰糖葫芦了,还有你缝的衣裳真丑。”
随后,他将那一串冰糖葫芦丢在了地上,牵着马头也不回的离去,只余雪衣在背后注视着他。
君倾初入江湖的头三年,雪衣依然在雪山之上独居,少了一个人,每天对着同一种景致,再美,不过是孤寂罢了。直到埋在院中的梅花酒被喝完,雪衣才决定下山,重回与他相遇的江南。
烟花三月,再美不过江南,雪衣漫步于那条种满桃树的街道,无数桃花纷落,如同下着一场盛世花雨,一路上铺满了花瓣,被过往的行人踩踏出一地残红,临街的河水中也飘浮着无数花瓣,让本就柔情似水的江南更显迷离,此时此刻,被眼前的桃花所感染,渐渐迷离了眼眸,一如曾经的君倾。
路过热闹的花街,总能在人群中听到一个人的名字,君倾,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思念成疾所产生的幻觉,但在一家酒楼吃饭时,才听真切。
君倾自三年前下山,在江湖中声名渐显,他本就是极有天份的武学奇才,十年的雪山学艺,君倾的武艺早已超过了雪衣的武艺,他们二人在雪山之上切磋数回,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的离去,本就注定,可她却仍在原地守候,身着一身雪衣,迟迟不愿归去。
原本仅是觉得君倾的名气渐显,却不想连他的婚期都已将到,她举着茶杯的手微微僵了僵,随后喝下了苦涩的茶水。
君倾要娶的人,并非武林中人,也曾听闻武林盟主的女儿心系于他,于他而言却仅是落花有意。他娶了红袖访有名的艺妓,虽是红袖访出身,却也是个卖艺不卖身的好姑娘,那姑娘名为落梅,听闻也是个极为难得的妙人。
雪衣总忍不住想,他们的相遇该是怎么样的呢?是姑娘碗转清扬的歌瑶让君倾于百花丛中寻见了她,还是姑娘那曼妙的舞姿迷离了他的眼,抑或仅仅只是万花丛中的随意扫过一眼,便已教他永不相忘。在这红尘之中,怎么样的相遇都不奇怪。
红袖访本就位于江南,他们的婚礼被定在访外的一家如意酒楼,婚礼当天雪衣忍不住去观望了,明知是平添许多心伤,但仍是由着自己的心去观望那一场盛大而刺痛眼帘的婚礼。明知就此离去,或许还能在心中留着一分恋想,却仍要将这分恋想也破坏的干干净净,大概这世间的女子大多如此,不到最后便不会死心。
她如十四年前初入江南般,穿着一身白衣,带着笠帽,站在人群之中。此次前来观礼的人很多,可见他有江湖中的地位,以及结交的朋友何其众多,站在人群中她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因为人多,所以如意酒楼便显得小了,于是婚礼便安置在酒楼外,露天拜堂,除了新奇之外,也不怕一场意外的风雨淋了这喜庆的婚礼。
红艳艳的地毯铺了一地,喜庆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无数的柳絮和桃花纷纷飘落,落在红艳的地毯上,竟也多出几分妖媚清冷来。
一拜天地,两个人同时对着一个方向拜了一拜。
二拜高堂,听闻两人都是无父无母之人,这高堂便同样拜向这天地。
夫妻对拜,两个人面对面拜了一拜。
君倾抬头的瞬间,雪衣竟有种与他遥不可及之感,仿佛自己被这热闹的婚礼抛出了万丈红尘之外,远离了喧器,寂入了空门,从此荒芜寂寥都与这红尘无关,所有的思念与前尘都变成冰雪之下无法破土而出的芽。
雪衣抬手将头上的笠帽拉得更低了,转身离去之时,却不知君倾是怎样认出她的,或许她落寞的背景在这人群之中太过显眼,或许是她的那一身素洁的白衣,她惊讶的回头,正瞧见君倾凝望着她。
她勉强的笑了笑说:“我路经江南游历,听闻你今日成亲,本想送你些贺礼,可来去匆匆,随身之物只有这把长剑,不若今天,就以长剑相赠,祝你二位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君倾接过长剑,道了声谢,便再无话可说。
雪衣就此离去,他也并不挽留,只是两个人都清楚,这一别,江湖路远,可就再无重逢之日。因为这个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咫尺天涯。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当君倾面对着众人的起哄而掀开新娘子的红盖头的时候,不少人露出了非常玩味的表情,因为新娘子长得太像那个刚刚离去的白衣女子了,简直犹如双花并蒂的孪生姐妹。
她回到了雪山之上,回忆着昔日的种种,即使是美丽的冰雪,也有寒彻入骨的时候。脆弱的冰雪,一遇朝阳便会融化成水,如泪滴般流入土地中,结局是如此平常与平静,过程却是化血碎骨。背弃了朝阳的冰雪,注定只能被诅咒,不死不休。
十四年前的雪衣名为灾厄,是风雨楼中顶尖的杀手,风雨楼惯以毒物赤丸控制手下的杀手,那时的她人如其名,是江湖中人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出使过的任务从未失过手,楼主对她虽然喜爱,却也没有解除赤丸的例外。而她不知从何时开始,异常渴望自由,或许那是人类的天性,她偷出了赤丸的解药。但是想要凭空消失,仍是会引起楼主的注意,于是她便想了一个主意,在任务中死去,再将尸身毁掉,便无迹可寻。
灾厄的最后一次任务,是去血洗君府,那一次任务共派出了十五名优秀的杀手。杀手们在进入君府后,从一开始的训练有序,到后来渐渐随性,因为君府的人太好杀了,仅有的一批护卫也不过三十人,武功也仅能对付些普通人而已。
她趁其同伴残杀君府之人时,从背后偷袭,解决了所有的同伴,但是君府活着的人也看见了她异常杀害同伴的举动,所以她毫不留情的杀掉了所有人,她不知道那些人当中有没有君倾的父母,但是结局其实是一样的。当她正准备下一步动作时,被躲在衣柜中的少年看见,杀手的敏锐也察觉了少年的存在,她本欲杀掉少年,可是她虽杀过不少人,却从未对孩童下过手,一时有些犹豫,正当她犹豫之际,少年冲出了衣柜,拖着她的手又抓又咬,鲜少受伤的她,竟然被一个孩童给伤了,她打晕了少年,不再理他。
随后,她脱下了自己的衣服和一个君府丫环换了,再把那名死去的丫环容貌毁掉,她连随身多年的配剑都一并舍了,失踪一个丫环并不会引起多少人的注意,看似天衣无缝,若不是那个少年,确实称得上是天衣无缝。之后,她被江南的风景所迷惑,换上了新装,买了新的配剑,新的人生在等待着她,若不是再次遇上了少年,恐怕此时的她早已经嫁为人妇,相夫教子,远离了这血腥的江湖。
两个人相伴游历江湖,再定居于雪山之上,走初的君倾并没有察觉雪衣就是那个被他撕咬过的杀手。什么时候发现的,雪衣不知道,君倾也没有说过,她只知道,往后的那几年,君倾的脾气变得很坏,刚开始与雪衣切磋时,眼眸里偶尔会闪过杀念,但起初他打不过她,后来他打得过她了,可他却下不了手了。毕竟,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朝夕相处十几年,那些听风吟月,赏雪观梅的日子不是凭空想象,而是生命中无法抹去的记忆与感情。
两个人都清楚的知道秘密已不再是秘密,可谁都没有说破,同时煎熬着,一遍又一遍的把心揉出血,再换上若无其事的面具,继续面对着对方。
若不能在一起,那便只好相忘于江湖吧。
雪衣饮下那一杯苦涩梅子酒,雪花飘落在她的指间,融化时顺着手心如无法握住的流沙。
![](https://img.haomeiwen.com/i16575959/5f658d14c50d7ecf.jpeg)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