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父      亲

             武陵山的包谷酒喂养出来的，是那颗宽厚、仁慈、而又温暖的心！    一一题记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身上穿的，永远是那件深蓝色涤卡中山装，两边肩上各有一个大大的补丁。冬天来了，妈妈就会在父亲的中山装里套上一件手工缝制的棉花袄子一一一所以，每到冬天，我就会觉得父亲又壮实伟岸多了！

  父亲是庄稼人，大山里的庄稼人。幼时上过两年私塾，父亲九岁时，新中国成立了。再后来就在公社里当了会计。除了会计，父亲还是“神医”，十里八乡最有名气的“神医”是让父亲自豪名号了。

 父亲学医是在大姐七岁的时候开始的。

大姐从小乖巧可爱，六岁那年冬天患了小小的感冒，农村里本就缺医少药，父母每天还要出工挣工分，根本没时间顾及孩子，就用偏方烧一碗辣椒姜汤祛祛寒，一拖就是六七天，可一点儿都没有好转。这天夜里，大姐突然高烧不退，母亲吓得直哭，父亲没法子只好背起大姐连夜赶到10里以外的一个老中医家……

 大姐很快就康复了，父亲为了我们几个孩子，决定开始学习中医。从儿科开始，从此把方圆几十里的十几位老中医都拜了师，学得一手能起死回生的医术，也正因为父亲的高超医术与和善仁慈，在这个大山里的几个乡村有着很大的名气，提起“杨医生”，个个都会竖起大拇指。

  父亲的名气不仅是因为医术高，主要还是因为他的善良仁慈，但凡是有人找到他，不管是在吃饭还是在雪天的午夜，他都二话不说拿了时常备好的药袋（一个神奇的药袋：黄色的雷锋包，里面放了灯草桐油生姜之类的，还有一套长短不一的银针，仅此而已。但神奇的是，就是这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让病人很快就舒展开了笑容）起身就走，看完病也从不收患者一分钱。父亲喜欢当地的包谷酒和草烟，所以，很多患者在病愈之后总是拿来这些感谢父亲，当然，我们则喜欢人们拿来更多的水果糖饼干之类的……

 父亲在公社做会计，记工分评工分，凭工分发放粮票油票肉票布票等等。春耕时发种子，秋收后分粮食，每次队上分完粮食也都天黑了，而我家的粮食早就有人争抢着送到家里了，每每这时，母亲总是对送粮食的年轻人笑眯眯地说着“谢谢”。

等父亲回到家里时，母亲一定会把家里攒了好久的鸡蛋煮好端给父亲，再倒上一小杯包谷酒……父亲最喜欢吃荷包蛋，再加点炒米、油炸茶叶。母亲则又忙着做家务去了。

父亲喝完了酒吃了一半荷包蛋，卷上一支草烟装进两尺多长的大烟斗，一头放进火抗里点着，叭哒叭哒地吸着，头也不抬喊道：“鸡蛋又煮多了，快来把碗里的给吃了”。又接着叭哒叭哒地抽着烟，吐出来的烟雾从脸上飘过，神情更慈祥，眼睛被烟熏得半眯着，接着吞吐着他的云山雾海。

 母亲忙完手里的活在火坑边坐下，埋怨着父亲怎么连一碗鸡蛋都吃不完，一边也埋怨着母鸡咋就两天只生一个蛋了，还埋怨着不管是两个鸡蛋还是三个鸡蛋，父亲就是从来都吃不完的，再吃不完下次就只烧汤不打鸡蛋了……

父亲还是眯着眼睛呲呲地吞云吐雾，讲着他的病人的事：某某人的病情如何，那家的谁吃了三副药了，这两天该又要来拿药了……根本听不见母亲说话似的。

 一九七五年，全国农村土地承包到户，父亲作为会计，却没有优先选田地，等别人都分好了，最后我们家的田地都是些很差的了，不是离家很远就是“水口不活”，不是太陡峭就是靠近树林鸟雀多。

记得我们小时候很多次埋怨父亲当时为什么那么傻，没有争取要又近又平的地，每每这时，母亲总是瞪着我们，说这是公社决定的，不让我们多嘴，自始至终没有听见母亲说过父亲的不是。

 廿世纪90年代，那年我要去省城上学了，乡亲们都到我家来了，送来了攢下的钱给我当学费做路费，有五块的，十块的，也有一块两块的，乡亲们拉着父亲的手，祝福他好人有好报，夸我有出息，是山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以后一定有出息……

父亲让我拿来了纸和笔，一一记下乡亲们送来的钱。末了，父亲严肃地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你们的心意我感激不尽，我在这儿先谢谢大家了！这些个人情我都让小儿记下了，我知道大家不会让他还你们钱，但这份情一定要让他带在身上，带在他的人生里。乡亲们，小儿以后要是做了什么不体面的事情，你们谁见了都可以教训他，拜托大伙儿一起监督他！”………

 离开家乡的这些年里，父亲的形象始终是年轻的、健硕的。直到接到大姐哭着打来的电话，才明白什么叫“子欲养而亲不待”！

父亲69岁生日之时，我没法赶回去陪老人过生日，电话里，我说：“爸，请愿谅儿子今年不能回来给您老祝寿，明年是您的70大寿，儿子一定提前回来给您老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寿宴。”父亲说：“办什么寿宴呐，只要你们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认真工作踏实做人就好了，有空了就回来看看，没空就忙你的，几千里路，回来一趟哪那么容易啊！”

然而，69岁生日才过去短短的30天，突发性脑溢血就把父亲带走了，给父亲大办70岁寿晏的许诺，竟然成了我和父亲最后的决别……

 一路上都不敢相信自己匆匆赶往的，是父亲的葬礼，不敢相信自己在一瞬间就成了没爹的“孩子”……

是的，我太自私，自私得只把自己当作孩子，只知道“孩子”是父母藏在心里捧在手里的宝，自私得不敢也不愿抬头看一看，没有看一看自己的太阳燃尽光芒已近夕阳；没有看一看自己的天洒尽光辉变成迟暮；没有看一看自己的山染尽翠色已在艰辛中披秋挂霜……做儿如此，有何面目再自称为子！

 连夜赶回，心里充满了悲凉。乡亲们在忙着各种没有准备好的事，哥哥姐姐们戴着孝哭红了眼睛，母亲坐在堂屋角落里，默默地沉思着，眼角没有了泪水，看见我回来了，母亲起身走出来说“快去看看你爸爸吧”，然后又坐回角落里了……

 父亲安祥地躺在棺材里，任凭我跪在那里悲天跄地地哭喊，父亲只是静静地听着，不再言语……只见他眼角慢慢滑落一颗泪珠，听见他想说的，一定还是那句“善为本，勿贪念”。

而此时的我，绞心疼痛，泪眼婆娑，甚至再没有看清父亲的模样，已阴阳永相隔，连最后一次抚摸他的机会都没有了，没有了…………

 以前每一次离开家，我都会说“爸，妈，你们照顾好自己，等我那边安排一下，条件好了就接你们过去享福……”而父亲，他终究还是没有享到我的福，这是我这一辈子的遗憾，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后来，每次给父亲上坟，我都会在坟头陪他老人家说说话，想听听父亲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也会端上父亲最喜欢的包谷酒，给他敬上一杯……

 巍巍武陵山之情怀，浓烈包谷酒之品性，感谢父亲给了我做人的榜样：夫爱于心，对母亲总是留下半碗荷包蛋；父爱于家，对子女能用一生的时间去学习医术；大爱于邻，不攒私利，不以技牟利；善施乡邻，不求施不求报，不苛求子女，虽然一生清贫，但活得有骨气，有原则！

 是啊，武陵山的包谷酒喂养出来的，是那颗宽厚、仁慈、而又温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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