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3)
年初一那天寂静了一整个寒冬的村子热闹起来。
胡家屋里却十分凄清安静。
年头刚死了家里顶梁柱的小院里孤儿寡母相坐默然,面色惨淡。
早饭过后胡识渊受母亲嘱托带着年货去给学堂先生拜年,他揣着着装着两斤腊肉,一包点心的包袱出了门。
除夕夜里姐姐和阿娘抱头痛哭的事他只字未提,仿佛什么也没听到过。
巷子里道上的雪被各家各户清理了一部分,剩下的成片地被来往的人踩在地上,很快就化成一滩又一滩泥水。
胡识渊低着头,一边留心躲着被熊孩子从门洞里突然扔出来的炸了的炮仗,一边挑着干净的地面和未化的积雪踩着往前缓步行走。
先生虽不是富贵人家,但是村里少有的学问多的读书人,很受大家敬重。他的家宅虽不如那些高门大户奢华气派,但也是个很雅致的小院落,有着读书人特有的书香气质。
胡识渊站在这个院落门口,抬头看了一眼门楣上方刻的四个字。
十步芳草。
胡识渊盯着那些字看了好久才磨蹭着前去拍门。
手还未触到门环,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一身锦衣围着雪白兔毛围脖的赵琅和先生从门里走了出来,看见杵在正门口的他时一同愣了一下。
胡识渊忙向两人问好:“先生,琅少爷,新年大吉。”。
说完就立刻退到一边给他们让出道来。
那两人各自看了他一眼,都没开口搭理他,兀自说着告别的话。
等赵琅拐进小道走远了,先生才咳嗽一声回头看他:“进屋吧。”
先生面无表情地收下了年礼,好半天没说话,再开口时却对胡识渊说道:“开春后,你还是不要来学堂了,想想你爹,他人已经没了,还有你娘和你姐,你得替活着的人考虑,徒争一时意气没什么用。”
胡识渊逃也似地出了那个小院, 嗓子发紧,只觉胸腔里堵的慌。
他低着头,穿过一条小巷往主路上去。
“怎么没精打采的,被先生骂了?”一道声音从前方拐角处传来。
胡识渊抬头看过去。
锦衣华服的赵琅靠站在家门口的石狮子旁,他一边拨着上面的散雪,一边看胡识渊。
那双桃花眼乜斜着,眼里盛着一贯的讥诮笑意。
胡识渊拱手弯腰行礼:“琅少爷好。”
赵琅不耐烦轻啧一声。
胡识渊起身抬头时,瞥见他眉间微皱,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着这位爷不痛快了。
他等了一会,赵琅没再开口。
胡识渊行礼转身打算离开。
身后传来赵琅的声音:“你家姐姐可有许人家?”
胡识渊身形顿住,他没回头,站在那儿绷直了后背,衣袖里双拳紧握。
“问你话呢!”身后赵琅不耐烦道。
胡识渊猛地回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一声不坑地离开了。
石狮子旁的赵琅愣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同窗露出这种表情。
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等回过神来,那小子已经跑远了。
他长出一口气,狠狠地踩了又踩脚下的雪片,好半天才转身进了那家高门宅院。
年初四那天傍晚,胡家小院里来了一位老人,身后跟着两名家仆抬着一个木箱子,上面系着红绸布。
阿娘随口喊胡识渊出门去村子边山脚下那汪泉子里挑水。
胡识渊看着那位赵府老管家,眼神像是濒临绝境的孤狼,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赵武被那眼神看得数九寒冬里直冒冷汗。
他心虚地转过眼同胡大娘寒暄:“二郎长大了,越来越有他爹的样子了。”
胡大娘没回他话,只把人往屋里引,同时回头示意胡识渊快去挑水。
胡识渊拿起房檐下挂着的扁担和木桶,极不情愿地出了院门。
等他挑着那两桶水再进家门时,小院里已经没有那老头的身影。
堂屋地上多了那个大木箱子。
箱子已经打开了。
里面是几卷上好的布匹。其中一卷是喜庆的大红色。
还有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各式首饰,一堆银光闪闪中有一对金手镯。
姐姐在自己房里坐着不说话,阿娘在一旁陪着她抹泪。
胡识渊伸手一把将箱子盖上。
发出的重响惊到了屋里的两个人。
阿娘快速擦了擦眼睛,冲他招手:“宇儿,过来,娘有事同你说。”
胡识渊站在那儿没动。
姐姐看着他,他不情不愿地挪进屋里。
“这个年过完,你姐就要嫁人了。”阿娘拉过他的手,和姐姐的叠放在一起,继续说道,“这是咱们娘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了,都要开开心心的。”
年十五一过,一身新衣的姐姐被一顶轿子在十六那天下午抬着离开了胡家小院,从一个侧门进了赵府的高门大宅。
胡识渊跟着轿子走了一路,一脸丧气地把他的阿姐送进那深宅中。
他的姐姐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也从来没打扮过这么耀眼,他本应该替她高兴的,可一想到除夕夜里她的啜泣声,他就生不出一丝喜意,恨不得咬碎了牙根。
他站在那天赵琅靠着的石狮子旁,眼神阴郁如同讨债鬼。
他那样如花似玉,青春年少的姐姐在失去贞洁后又被迫做了赵家三少赵琅的妾。
赵琅。
胡识渊恶狠狠地捶了一拳那怒目圆睁的石狮子,转身回了家。
开春后,胡识渊无视先生那复杂的眼神,奉上了来年的束修,又回到了学堂,默默无言地继续学他的圣贤书。
那些银钱是阿姐的卖身钱。
赵琅,或者现在可以勉强称作他的姐夫,依然会时不时凑到他跟前冷嘲热讽几句。
胡识渊依旧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好在姐姐偷偷告诉阿娘,琅少爷对她还算不错,丰衣足食,从没把她当下人看,偶尔还教她识字读书。
阿娘似乎对此感到很意外,竟然生出些将女儿托付给良人的不切实际的庆幸之意来。
她偶尔提起自己女儿,不再是长吁短叹,反而总是眉开眼笑,像是极满意她现在的归宿。
俨然忘了女儿刚进赵宅时她所有的痛心和不得不送她入火坑的无力感。
胡识渊越发沉默了。
面对母亲的转变,他竟生出一丝丝嫌恶来。
他意识到了这些,连带着开始嫌弃自己。
重阳节过后,胡识渊从阿娘嘴里听到一个消息。
姐姐给赵家生了个大胖小子。
她在胡识渊耳边念叨着:“虽然你阿姐不过是个妾,可现在赵家三少爷还没娶妻,母凭子贵,日后她总能越来越好的。”
胡识渊一言不发,渐渐学会了屏蔽耳边的絮叨。
然而没过多久,就有消息传来,姐姐给赵家三少生的孩子抱给赵家大公子夫人养了,说是他母亲身份不好,这孩子又是赵家这一代第一个男丁很受赵老爷看中,赵家三少尚在读书,院子里没有主母,就交于有官职在身的大公子院里教养。
胡识渊对此只觉荒谬,他的阿娘也不再在他耳边絮叨姐姐母凭子贵的大好前途。
他唯一稍觉得奇怪的是,阿娘对此似乎没有任何异议,仿佛一切本该如此地沉默着认命了。
没过多久就到了院试开考的日子。
胡识渊背着行囊干粮和学堂里的同窗一同去了县学,两天各考一场。
回家没几天县衙就张贴了出案文书通告,他和其他六个人通过了院试,正式成为一名生员,可以入县学继续读书了。
阿娘带他去爹爹坟前烧了一回纸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念叨着小宇将来一定会非常有出息,让他安心。
胡识渊在阿娘身旁拔着他爹坟头疯长的野草,嘴唇翕动了半天最终一字未说,只点了点头。
过了几日胡识渊辞别母亲,同赵琅以及其他五位同窗一起去了离家二三十里路的县府。县学设在县衙旁边,是个很大的院落,里面的建筑物错落有致,清雅安静。
胡识渊他们与其他同年完成入泮礼之后,被分配了一间宿舍。
他带着行囊推开门,看到了里面正弯腰折腾着床上用具的锦衣少爷。
那人听到门口动静回过头,一双桃花眼瞪大了。
是赵琅。
胡识渊连忙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他站在走廊里看着门牌,八号学舍。
确实没走错,他手里拿的钥匙上刻着的字提醒他,以后三年都要里面那位同住了。
他犹豫了,想着要不要找其他人换一下住处。
可其他认识的同窗里,似乎也没谁给过自己好脸色。
正琢磨着时,门被打开了,赵琅站在房里看着他:“怎么,你就是我的新室友?”
胡识渊发现他那双眼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似乎正眼瞧自己是件难事。
看胡识渊半天没做声,赵琅又不耐烦问他:“不想和我一间房?”
胡识渊扫了一眼走廊尽头走来的三两学子,忙低声说道:“没,打扰了。”
说完后他匆匆踏进了这间小屋。
学舍空间不大,中间两个长书案将两边放置着床榻的区域分隔开来。
胡识渊走向赵琅对面,放下自己的行李,开始收拾铺盖。
床褥都是旧的,洗的有有些发白,但看着很干净。
赵琅无所事事地一旁观赏着他忙碌的样子,竟然好半天未说一句讥讽的话。
胡识渊有些不太适应,他整理好书箱打算出去走走,看看这将要生活三年的地方。
他转身看向赵琅,犹豫着要不要同他打声招呼。
同住三载,与这位锦衣少爷成为至交好友他不奢望,但至少不要才开始共处一室就交恶。
虽然他对此也没什么信心。
毕竟学堂那数年光阴里,两人之间也没什么令人愉快的回忆。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赵琅先说话了。
他收起往日里的讥讽神色,一双桃花眼中难得带了几分认真:“听云朵说,你答应你娘以后要考中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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