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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当我重新回到那个被黄昏浸染的泛黄的青山,我看到我所生活的村庄被时间一点点蚕食鲸吞,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偶有狗吠,才点亮一丝人间的烟火气。正当我背过身去,刹那间恍然大悟,原来当年并不是我刻意去观望那片燃烧的夕阳,而是夕阳用它那慈祥的目光温和的凝望着我,使我得以提前感知到黑暗的来临。恰如我平静的看着乐乐一路欢笑的走向池塘和池塘边上他父亲悲痛的嚎啕。
在我十岁那年,开始了我长久以来对于时间不可名状的恐惧。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终止了乐乐继续做梦的欲望,于我看来做梦应该是人活着的本能欲望,而他竟然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我走近人群,看到他状如白纸的脸和因不愿闭眼而放大的瞳孔,才意识到他的一动不动是如此的惊心动魄。我想他在被池塘底部的淤泥吸附时可能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他对太阳的渴望已经远远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他在池塘底平静的直视那颗金色的太阳,太阳灼热的强光晒得围观人群额头上都是汗珠,我坚信他能看到那颗我们永远无法直视的金太阳且被它深深地吸引,要知道这世间有两件事永远不要妄图,一件是直视太阳,另一件则是揣测人心。也因为凡事皆有代价,他为了要找到他人生的太阳付出的代价是终止继续做梦的欲望。
我们都像赶鸭子一样被上帝赶着走在时间的内环里,终有一天上帝会说:行了,别走了,走到头了已经。而最不幸的是乐乐没有听从上帝的安排,他一不小心走出了时间,永远停留在池塘淤泥的深处,他的不小心的出走留给他家庭的将是无尽的悲痛和悲痛过后的闷热。
我记忆中的那一天,是多愁忧郁的,即使太阳明晃晃的悬挂在天空的正中央,也无法堙没那一天隐藏在光明背后的阴郁。那天我看到乐乐抬起头,我是相对存在的,我似乎脱离了我的肉体,漂浮于这破村落的上空,去看乐乐的一举一动。乐乐尝试着直视那天的太阳,那天的太阳对他来说是有特殊意义的,但他尝试了几次便甘休了,太阳刺眼的光芒让人的眼睛睁不开。那一天是乐乐的十二岁生日,在农村过十二岁生日是要宴请亲朋好友的,乐乐叫了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铁哥们,共同迎接他十二岁的生日。他们举杯迎接即将来临的少年时代,同时又欢送已逝的童年。乐乐的父亲同样举起酒杯去庆贺他儿子的十二岁生日。乐乐的父亲前半辈子就在这村子里,地地道道的老农民,看着儿子渐渐长大,他心满意足,再过几年乐乐就可以帮家里承担点庄稼活,他肩上的负担也就能小点了,想到这里,乐乐的父亲的脸上漾开了笑容,向亲朋好友说大家都吃好喝好啊。可未知的事情使一切都显得荒谬可笑。
乐乐从小就是不安分的小孩,他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无限好奇,上帝也无法解答为什么在孩童时期好奇心会如此之重。他像一只小鸟一样,在空中画出一道优雅曲线的时候,一定想到了死亡,一定想到了宇宙和星辰。他在大家吃吃喝喝的时候,独自一人坐在门外的台阶上,门口一只黑狗一动不动望着他,就像看出了他灵魂的背离而去。他默不作声捡起一块石头,趁它不注意狠狠打到它的肚子上,看到黑狗呜咽着跑远,他感到心情愉悦。时间就这么一点点流逝而去,大家吃饱喝足,酒散离场,院子里一片杯盘狼藉,父亲在低头数份子钱,母亲呢,就一桌一桌的收拾碗筷。他没多在院子待,跟母亲说了声我出去玩了,就独自离开了。他想来想去,不知自己该去哪里,去田垄上坐了一会,太阳晒的他满身是汗,他脱掉上衣,想去游泳,一个人去又太无聊,他跑着去叫他的伙伴,二黑和五官,三人成行嬉笑着去了那片早已经荒芜的池塘,池塘边上野草半人高,二黑和五官说这池塘深不见底不敢游,乐乐看了他们一眼,两个怂包。此刻水面平静如镜,绿油油的水草把水的颜色浸染成绿色。野草伫立在池塘边,向着他们行注目礼,仿佛看透他们此刻的分离。乐乐二话没说,俯身一跃跳入池塘,扑通一声,再无动静,二黑和五官望着水波荡漾起的纹路,心里也漾起热血澎湃,这他妈的才是以后当大哥的典范。很久不见乐乐漏头,他俩慌了,他们从来没见过闭气这么久的人,难道乐乐化成了一条鱼吗?他们俩互相疑惑的对望三秒,继而哭着喊着跑回去叫大人了。
等到急救队来打捞尸体的时候,乐乐的父亲才慌慌张张的赶来,那连走带跑的扭捏姿势平添了这夏日午后的一丝乐趣,他面部已经扭曲,嘴里还大喊大骂道:乐乐,你个狗东西,你就不怕把你淹死吗,你个狗东西,看我回去不把你打死,你爱游是吧,你们别给我救他,爱游让他在下边多待一会,给我好好淹一下他。”
童年就在这里突兀的结束,没有一点的征兆,他就永远的留在了童年欢乐又无聊的时光里。
他父亲在池塘边上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与在坟头上痛哭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池塘边上他的脸狰狞又无助,而此刻他的脸竟如同那片土地的裂痕一般凹凸崎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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