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瓦屋院也有雨声
二十一
晚饭后,雷奶奶麻利地清理着散乱在炕上的那一大摊盘碟碗筷;双耳黑铁锅里的大烩菜早吃光了,就连最后的汤水都被二柱拿半拉馒头擦摸的干干净净了,“好长时间不见荤腥了,这么香的东西,不要浪费,可惜了的。”,“哈哈,看你个馋嘴的样子,也不怕丢了雷爷的人? ”,三虎爷摸出一块陈旧的手帕,擦了擦油渍渍的嘴巴,仰起头呵呵地笑着说道。
雷爷刚才还略显严肃地双腿盘起,在炕头上正襟危坐着,此时却屁股微微抬起,一只手扶在炕上,另一只手擎着一根钢针儿拨了拨煤油灯的芯儿,屋子里顿时亮堂了许多,他都没瞧一眼二柱那滑稽的吃相,哈哈一笑,“这有啥稀奇,孩子们本来就嘴馋嘛,咱小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那一年太姥姥带着蛮奶奶和我,从柳南村嫁到崞南镇老杠爷家,那可是太姥姥与蛮奶奶母女嫁了老杠爷和老杠爷的‘痨病仔’儿子啊,而柳南村的大雷就白白捞了二十八块现大洋呢,我当然就成太姥姥屁股后面的拖油瓶了啊。”,雷爷苦笑了一下,“都是过去的事了,可是,回想起来还是酸溜溜的呢,老杠爷是个开皮坊的粗人,整天在外面忙碌生意,我倒没觉得他什么,可是老杠爷家炕头上坐着太姥姥的婆婆——却是一个‘活祖宗’哩,一双说瞎又不瞎,总是贼亮着的眼睛,就像两只尖锐的‘铁锥子’呢,不停顿地刺在太姥姥的脊背上,不容分说地呼喊指挥着太姥姥干这干那,太姥姥本来就是个勤快能干的女人,自然没觉得什么,可是,当那一双锐利的‘铁锥子’刺向幼小的我时,我的上上下下是如芒在身,到处都不得劲儿呢,特别是那个少气无力的‘痨病仔’ 又总是对着‘活祖宗’录音回放般哼唧着一句话,‘不待见这个黄毛丫头儿,不待见…’,悲催啊,‘痨病仔’竟然没过多少日子就病死了呢,‘活祖宗’越发就气不打一处来了,那一双‘铁锥子’就刺的更狠了,尽管每到这时,我和蛮奶奶都是深深地低了脑袋,眼睛望在脚面上,可那一双‘铁锥子’依然是由脑门贯穿而入,直扎进脚底啊,蛮奶奶不时地擦着冷汗,而我总是捂住胸口,心疼到滴血呢,即使这样的日子也没维持了多久啊,终于有一天 老杠爷发话了,‘你们姐俩都不小了,回柳南村去住吧。’,‘我娘呢? ’,蛮奶奶怯怯地问了一句,‘她当然还在崞南镇住啦!’,老杠爷没好气的吼了一声,‘听你爹爹的话,回柳南村找奶奶去吧。’,太姥姥赶忙拉起我和蛮奶奶,仓促间给我俩收拾一下,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姐俩消失在巷子里了。”
雷爷的讲述停顿了一下,眼睛里一个光点闪亮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正常,三虎爷眨巴着眼睛,一副不解的样子,“老杠爷怎么能这样呢? 蛮奶奶还是‘痨病仔’的媳妇呢,说不要就不要啦? 雷爷你是太姥姥所生,只是个六岁的孩子,虽说与老杠爷没有血缘关系,那也是自己媳妇的亲骨肉啊,怎么就没有一点儿爱屋及乌的心呢?再说你们姐俩可是一直都喊他‘爹’了啊。”,二根头瞧了瞧三虎爷,“老过去的事情了,时代变化很大,有些事情咱们确实不太理解,但是老杠爷既然当初答应了太姥姥把姐弟俩带过来,心里肯定也是不忍啊,母子 母女的分离毕竟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也许很多事情的发展并非出自他的内心,即使老杠爷尚存一丝的悲悯,又如何抵得过‘活祖宗’根深蒂固的血统观念呢? 而他想都没想就活生生花钱买了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黄毛丫头儿’,给‘痨病仔’当媳妇儿,怎么就可能让‘痨病仔’欢喜,然后病都好起来了呢?家庭矛盾爆发,自己又沉浸在‘痨病仔’少亡的悲痛之中,老杠爷做了一些不尽人情的事情,或许也有可以谅解的因素吧? ”,“这是时代的悲剧啊,但是,老杠爷又怎么能逃脱自己的责任呢?人性在自私与功利的笼罩下犹如一枚豆大的灯芯儿,只是略微的风吹草动,微弱的火焰就在摇摇晃晃中泯灭的一干二净了呢,根本就不会想那无助的姐俩回到柳南村该怎么办了呢。”,富宝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雷爷只是向着富宝点了点头,“离开了崞南镇,回到柳南村,我们姐俩在自家奶奶的炕头上屁股刚坐稳当;好久没见到这两个孙子孙女,雷家老婆婆急切地问寒问暖拉着话呢,李家村的张媒婆就闯了进来,伸出两个指头捏住蛮奶奶的下巴瞅了瞅,顺便问候了一句,‘雷老婆婆好’,却没等老婆婆回话就匆匆出去了。只过了一晌的功夫,大雷又带着张媒婆进屋来了,对着蛮奶奶说,‘李家村的蛮爷是个好后生,我们已经给你做主许配给他了,你收拾一下起身吧,人家后生牵着驴车在巷子里正等着呢。’,蛮奶奶望了望吃惊地张大没了牙的嘴巴,傻呆呆坐着的奶奶,还有吸溜着两行鼻涕儿,紧紧牵着老婆婆衣襟的弟弟,还能再说些什么呢,一时间悲从心来 涕泪满腮,也只是向着炕头上的一老一小挥了挥自己的手,依依不舍地随着张媒婆迎风而去了。”,“人心怎么如此冷酷呢,蛮奶奶炕头没坐热乎就又被卖了吗? 唉,没爹少娘的孩子就像一颗草啊,那些充满了私欲、缺少了情感的亲人还不如一个路人呢,这样的家庭冷酷得太可怕了,还算是什么显赫家族呢,我看活生生就像一间冷冰冰的棺材铺子啊。”,富宝双目含泪忿忿不平地说道。
雷爷摇了摇头,“也不能这样讲啊,大家族也是人构成的,有的人不珍惜亲情,并不能代表了所有的人,自打回我到柳南村,姐姐很快又嫁了人,自己孤苦伶仃,只能是死守着年迈苍老的奶奶,虽然奶奶始终保护我,那也免不了挨冻受饿、遭受欺凌,是家族里的伯伯大娘们经常地接济我啊,这一家里吃点热饭,那一家里穿件旧衣,族里面还拿出钱来送我读了私塾,所以我并不觉得人情有多么的淡薄,特别是那一次,大雷和三壮父子不问青红皂白,那是下了死手地打我啊,还不是家族里好心肠的大伯们替我出头的吗?他们合力撞开关死了的屋门,齐声断喝,‘干什么呢?想要灭主侵财吗?!也得看看大伙儿答不答应呢!’,这些好心的大伯们不仅救了我,还把太姥姥请回来,一起去县城状告了大雷一家子,并最后胜诉,拿回来我父亲三雷遗留的一份家产呢。”
“哦,看起来社会上还是要讲公平道义的嘛,那些居心不良的人绝不会得逞的呢。”,富宝呵呵笑了两声,瞧了一眼三虎爷, “你瞧我做啥? 哈哈,我又不是坏人!只是这场官司打下来,雷爷你还怎么样待在柳南村雷家啊。”,三虎爷有些担心地望着雷爷。
雷爷叹了一口气,“那个年代哪有那么多公平可讲? 生活中还有人心存道义,坚守人性,晓得人与人情感最重要,就非常不错了啊,也就是我爹爹三雷一辈子老实厚道,与人相亲,而且家族里还有许多古道热肠、心存道义的好大伯们,我才侥幸逃过一劫啊,再后来我悄悄地从奶奶身边遛了出来,路过了崞南镇,想去看太姥姥,好几年都没到崞南镇了,太姥姥在老杠爷家里一连生了五胎,却只有最后一胎孩儿存活下来,他就是老杠爷和‘活祖宗’手里的宝贝疙瘩——杠爷啊,可是不管怎么讲,也是我的亲弟弟,真想瞧瞧他可爱的样子,而且我也十分地想妈妈了啊,轻轻推开老杠爷家熟悉的门儿,探着脑袋往里一瞧,我的眼睛恰好与太姥姥的目光撞在一起,太姥姥一把拽着我进到屋里,太熟悉那一双温暖的手了,还有那一双柔情的眼睛,‘冷吧?快到火炉边烤烤火,饿吗?’,太姥姥一边说话,一边抬眼搜索着锅台上的食物,却无意中看到‘活祖宗’黑沉沉的脸,马上就变了一个腔调,‘你来做啥? 我给你火炉上烤上个窝头,赶快吃上回去吧。’,我望了一眼炕头上坐着吃饭的‘一家人’,老杠爷刚提着酒壶倒满酒,‘活祖宗’的怀着抱着牙牙学语的杠爷,她们的筷子不约而同地伸向面前的双耳黑铁锅,锅子里热气腾腾 肉香四溢,雷爷我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大口的口水啊,多少年了魂牵梦绕,那是娘过年过节时才会亲手制作了的片肉大烩菜啊,‘瞧什么呢? 快点儿拿着烤窝头找奶奶去吧。’,太姥姥一把又牵起了我的手,匆匆忙忙把我送出家门就又回去了,我怀里抱着那个刚有些热乎的窝窝头,一路狂奔,一路痛哭,直到遇见一群扛枪的好心肠伯伯们,‘男子汉,鬼子都快来了,你哭个啥呢!没去处就跟上我们打日本吧。’,我想了想也确实没啥好去处,就跟在他们的后面一溜烟地走远了呢。”
“哈哈,当八路啦?小屁孩一个能干个啥,真是好笑哩。”,二根头一脸诧异地瞅着雷爷,雷爷憨憨地笑着,“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八路,只是崞南镇村公所的一伙子共产党地方干部们,也是抗日的队伍啊,我虽然人小,那也可以干点杂活儿呀!还跟着走南闯北去了好多的村寨,人家都答应我长大些就会正式入编呢。”,雷爷目视着前方,特别地扫了一下大柱、二柱两个孩子充满了羡慕的眼睛,自信满满地对着大家用力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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