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官家今日已下了朝,正往福宁殿来,她心下登时振奋起来,忙正一正帽檐,将为今上刚刚凉好的茶捧了,静静侍立一侧。
听得今上的声音传来,似是正与内侍都知交待着什么,接着传来推门声,今上走进来,说道,“好清爽,”正值仲夏,虽正午未至,外面却已日头毒辣,官家在垂拱殿听政两个时辰,岂不辛苦?还好她和其他宫人方才在殿内洒水清扫,又放了新采的鲜花瓜果代替焚香,再用上冰,掩了门窗不让热气进来,自然就比外面凉快清爽许多,她听着今上的声音似是心情不错,便上前奉上茶水,朗声道句:“官家,”
“哦?今日是你当职?”今上才见是她,有些惊讶,亦有几分喜色,她莞尔一笑,福身道:“奴今日是替碧檀姐姐当职,她昨儿中了暑气不能起身,便和奴换了。”今上颔首,接过茶来,似是随口与她提起到:“朕适才刚跟任都知说,近日京中大旱,宫中日常用度不可过奢了,还是要拿出来救济百姓,便从朕这福宁殿算起,冗余,老病的宫人也该尽数遣散了。”
今上突然对她说这些,她有些怔愣,下意识道:“碧檀姐姐身体一向是很好的,只是受了些暑热,过两日也就恢复了,官家……”今上见自己还未说裁撤谁,她便替人求情,觉得好笑道:“碧檀是很好,她是宫里得力的老人了,品阶也高,还要靠她调教下头的宫人,朕并无遣她的打算。”
她抬头望着今上不辨喜愠的神色,心中莫名慌乱没了主意,今上一袭玉色常服,当真是天容玉色,清贵无比,她御前侍候的这些日子,像被稀世美玉的柔光日日润泽过的,鲜少有如眼下这般不安慌乱的时刻,“这份难得的静好,该不是自己臆想出的海市吧?”她只觉一颗心刹时直直地坠下去,面上笑容便不可抑制地敛去了,再开口时竟是带了哭腔:“官家要遣奴走?”虽是一句问话,她却在心里已然确定了:“她要离开这里了,她要离开他了,他在要她走。”
她那时一瞬间的失落如入地狱,是连过后的自己都无法感同身受,再次经历的。今上见她陡然间脸色惨白,竟像站不稳似的,语气神色也大变,亦是惊诧极了,却也暂时不得要领,张口要说什么,却只忧惧关切地紧盯着她,一时竟是鸦雀无声。
忽然间,她感到泪滴下来,眼泪带着自身的重量,滴至她鞋尖上,眼泪真是沉重。她只得慌忙道:“奴失礼了。”深吸一口气又道:“奴的去留自是任凭官家发落,扰了官家半日,奴这便告退。”说罢转身便要走。
今上尚未听她说完,突然瞪大了眼睛,似是恍然大悟。她只一味低着头,便未看见今上在她说话时极为复杂变化的神情,那神色似有犹豫,惊讶,又有心疼爱怜。待回过味来,已然有七八分猜到,抑或是明了了她的心思。“原来她当职,并不想早日领了俸禄返乡安身,她以为我这就要遣走她,所以哭了。”只见她转身要走,“她竟原是这般执拗脾气,也不听人把话说完;还是真的生气铁了心,连句回答也不要了吗?”
忙叫住她:“回来!”只见她身子猛然一顿,慢慢转过身来,脚下却不动,并不上前来。今上一怔,竟是笑着摇摇头,走至她面前,微微躬身与她目光平齐,见她仍含着泪,不敢与自己对视,又稍稍后退些,语气极尽温柔怜惜。说来实在不敬,倒像是官家求她原谅来,别说在她的记忆中,今上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对谁说过话,连今上自己,仿佛还是第一次这样迫切,因为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让一个人委屈了,即便于君臣规矩大不合,仍是恳切道:“你听朕讲,朕,我方才定是说错了话,让你难过了。可你尚未把话听完便走,却也错怪我了。”
听他这样说,她实在愕然,一时眼泪竟止住了,且与他对视道:“官家………你,你不是要送奴出宫?”他看她因震惊杏目圆睁,自己的样子亦倒影在她晶亮的目光中,不知怎地,忽然倒想起第一次见她时便已被她美目勾魂摄魄,一曲终了却寻不见跳舞的人了,他后来亦暗暗打听,然而,因缘际会,总是巧合更多吧!“不是。”今上答的确定无疑,由她的目光中看去,已是眼角眉梢尽带着温润笑意了。
“朕不是想遣你出宫,”今上突然有些欲言又止,轻咳一声,方才接着道:“而是想要问问你,可有意中人到了年纪出宫嫁娶婚配,你若想出宫,朕自然也不会不准。”今上注视着她,眼神蓦地又有几分落寞,她怀疑自己是否留意错了,“总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愿,你又不是犯了什么错要遣出去。”今上绕过她直来的目光,有些自我调侃到:“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对这类事一向随和,何况任人去留这种事,朕虽有决定的权利,然而具体施行下来,又岂是朕一人能独断的?”
她止了眼泪,现下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又复低下头去,却听他道:“也罢,朕其实是想问你,可愿留下来,可愿,到朕身边来?”今上说着,语气倒不似刚才那般确定,她却觉得心中似有钟声响彻,“他不想我走,他希望我留下,到他身边去。”竟是如此……
她想起当年兴高采烈入了仙韶院,就是为着能为宫宴跳舞,能有机会见到朝思暮想的官家。然而头几年,她日练夜练,却一直无缘得见,直到新排了“佳人剪牡丹”她如愿以偿得到了花心的位子,尽管为了这份也许他根本不会注意到的特殊,使出了浑身解数,亦曾得罪了不少人,可她不怕这些,想要被他看到,想要离他近些的心情没有错,她不怕因此落到孤立无援的境地。
于是坚定不移地道:“奴愿意。”大抵是太过激动紧张,神情便显得格外严肃,今上带着某种探寻似的神色与她对望,目光两相交织,便顾不得各自的滚烫灼热。“奴倾慕官家,所以入宫,适才会错了意,以为官家要赶奴走,奴自小四处流离,早就没有家了,而在福宁殿侍候陛下不过月余,却觉得像是已经在这里过了一辈子似的,”她说到“一辈子”,自己忍不住先笑了,旋即又正色道:“我喜欢官家,愿意一辈子陪着官家。”
那日她回答了他的问题,亦是暗自许下了承诺,即愿以一颗真心,一身孤勇,尽付与他,一生信受奉行。来日合眼之时,自会证明佛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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