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我一生

作者: 读书不多的老少女 | 来源:发表于2017-11-22 21:53 被阅读0次
    爱我一生

          父亲住院的那会儿,是新年不久。家族里两个亲戚相继查出绝症。我的工作陷入困境,体检也查出两个项目贴近危险线。一连几个月,我心里都压着石头。不爱吃饭,睡眠总是被恐惧占据,连说话都觉得很费力气。面对不可预知的明天,承受不孝的指责,我在远方的他乡不肯回家,只因固执的相信父亲能很快好起来。

          家族的微信大群里,每天都被浓烈的悲伤笼罩着,偶尔抛出来的只言片语也全是谁家的谁病情恶化的消息。我们都变得战战兢兢的,无法联想过去的群里曾有过的叽叽喳喳和热闹欢笑,和无数次忙碌后看到的上百条未读信息。彼时大家依然在,但是谁也没有闲聊的心情,谁也没有多余的力量去安慰别的人,人人都在默默储备力气,准备迎接明天。

          桃花盛开的时候,小表妹在朋友圈发她家后院的图。一树桃花,配着寥寥几个字:“花开了,种树的人却走了。”那一刻,鼻子一酸,眼泪终于落下来。几个月的固执,就在那一瞬间土崩瓦解。我决定再也不当赌徒了,我害怕我会输得一塌糊涂。

          暴瘦了十多斤,看到镜中陌生又丑陋的自己,不免心酸唏嘘。开朗也好,坚强也好,人再强大,终是抵抗不过命运。那是迅速长大的时期,每一天心境都在变化。不能再去没心没肺了,也不能再任性妄为了。要学会接受命运的安排,也要学自己来承担风雨。

          当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千里迢迢赶回家中,看到眼圈乌黑,说话有气没力的父亲,心里竟然悄悄松下一口气。有生之年,还能相见,是多么幸运。想到我坐在云端的机舱里,想到我挤在机场的转换大巴上,想到我辗转在冰冷的城际列车中,谁也不知道我这一路的担心与焦急,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少不好的设想,和设想过后的忏悔和祈祷。我害怕迟到,害怕造成我的世界里千古的遗憾。这一面,千山万水,也亿万光年。但是,还好。

          父亲坐在木椅上,面露着微笑。他一直在强调自己已经痊愈了,夸张的描述自己如何结实,如何能吃,如何能睡。我听着他说,陪着他笑。我们都是好演员,他演健康,我演相信。可他并不知道自己病情的严重,而我知道,所以,我比他更会演。

          正是烟雨迷蒙的季节。桃花已经凋谢,梨花也所剩无几。仿佛为了迎接归来,大地也安安静静沉醉在祥和安宁的团聚里。我睡在潮湿散发着霉味的南厢房中,听着早到的燕子在檐前细语。忆起幼时的种种,遥远的记忆里全是父亲的样子。

          那是物质匮乏的年代,家境总处在窘迫的状态。被家人贴上“吝啬”标签的父亲却总是在冬天给我买新帽子。当时我还是小学生,还没有开发出打扮自己的审美观来。而父亲却总是肯定着我的好看,他说我脸圆,适合戴帽子,并且戴什么帽子都好看。父亲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少不更事的我更没有想到要去思考父亲这些言行的意义。在姐弟三人连一双手套都没有的情况下,我却奢侈的拥有好几个帽子,这份偏爱,是我在姐弟的嫉妒中读懂的。

          父亲没有学过木匠手艺,却喜欢做木工活。只要闲暇,他总会做些简单的物件,一张小凳,或几双筷子。新鲜的竹子劈开,分解成块,又修成条,再一根一根的用小刀刮平滑。他不会雕花,也没学过拼音和英语,为了讨我们欢心,就把筷头刻上了波浪加圆点。而我却嫌筷子有些坑洼,用了一次就不知道扔在哪里了。

          有一年,父亲迷上扎铜丝。看到我放学跑回家,他便说要拿剩余的铜丝给我打个戒指。我很惊喜,作业也不做了,一直守在他身边等着。我曾偶然见过村里一位老奶奶的金戒指,冬天她坐在自家门前晒太阳,两只拢在袖子里,只在擦鼻涕时,手才从袖子里抽出来。臂膀一甩动,指间顿时金光闪闪。那个迷人劲儿,让我一度羡慕不已。

          父亲把打好的戒指递给我,我不接。那是一只与想象里完全不一样的戒指,没有我期待的花纹,更没有金灿灿的想象。它粗糙,暗哑,丑陋,我抑制不住的失望。姐姐到是很喜欢,她笑着一把接过,忙不迭地的往自己手指上套。我抱着我的书包生气的转了身,根本体会不出父亲一腔热情被浇熄的滋味。

          后来长大后的我,爱上一本叫《棋王》的书,只是每当读到那副无字棋,总是会泪流满面。如果那时能懂得,留住一份父亲无数次给予过的念想,该有多好。

    爱我一生

          后来,我与一个低年级的男孩打架。 在我们村,大孩斗不过小孩是会被人看不起的;当然,男孩斗不过女孩也会被人看不起。我从未打过架,也从没想过要欺负小孩。对于那场“两败俱伤”里的赢,全赖高出一截的个头。男孩跟着我哭了一路,一直哭到我家门前。其实我们都没有受伤,我们只是互相用水泼湿了对方的衣服。我的赢,也不过只是湿衣面积比他小一点。至于他的哭,我心里很清楚,那不过是因为耻辱。

          家里只有父亲在,我自知闯了祸,久久挨着他却又不敢告诉他。男孩在我家门前不肯走,一边哭骂,一边用石子砸着我家的瓦片。那个年代,瓦片是每家每户最宝贵又最脆弱的东西。现在想来,父亲明显是护犊子的,也或者是他太相信我。他并没有抓着我问个来龙去脉,只说你别怕,我去赶他走。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男人间的较量,当然,纯粹是依靠力量的悬殊。男孩威胁父亲,说再不道歉,就继续砸瓦片。父亲往大门前一站,威风凛凛的吐出两个字:你敢!男孩确实有些不敢,他徘徊来徘徊去,迟迟不动手,看着父亲就快失去了耐心,才终于往瓦上扔出一粒石子。父亲也不犹豫,两步跨去,照着男孩屁股就是一巴掌。我不知道挨这样一巴掌会不会疼,我从未感受过,因为父亲从来不打我。

          男孩哭着跑开了。我以为他是输了怕了,却没想到,他搬来他母亲这个救兵。当时我家的女人都不在家,不善言辞的父亲被男孩的母亲骂得躲进屋里再不露面。看着父亲的狼狈样,我一边恼火,又一边困惑。多少次父亲背我如无物,多少次父亲挑担大步流星,我不懂是什么抑制住了他的力量;也不知道男人是不是纵使再有力量,最终也不是女人的对手?后来,男孩的母亲骂得没有意思了,便拽着她儿子走了。我又一次感到失望。原本以为能看到父亲威武雄壮气吞山河的一面,却不过换得父亲的一句解释:“好男不跟女斗!”

          年幼时,父亲应该是努力过的,努力给我惊喜,努力让我崇拜,努力的爱我,也努力的让我爱。但是我要的,他没有给我,他给我的,我理解不了。我是个外表温顺内心叛逆的小孩,我有我的小思想和小判断,我倔强不容易讨好。我从不关心父亲希望我怎样成长,我只希望父亲按照我想要的样子陪着我长大。我们从不交流沟通,也不知道交流沟通是何物。所以我们都无法顺遂对方,只好各按各的方式老去和长大。

          假如时光能够重来,能够让我重新成长一次,在父亲的膝下,我想我也许愿意试着按照另一个自己再来一次。哪怕是叛逆的外表,温顺的内心,我想,那也容易让我去体会,去理解,去感受他的爱。但是,没有假如。父亲老了,我已长大。过去了的,我们已经再找不回来。

          远离尘嚣的村庄在烟雨蒙蒙的夜里更加染上静谧的气氛,也越发牵动脆弱忧伤的神经。父亲在北厢房的鼾声一声一声的响彻四壁,那是我听到过的最怪异的呼吸声。它尖锐得像一台机器的运转,又像一把刀刮着铁具。我搂着被子,心里酸楚,明明很难过,可偏偏哭不出来。我希望是我听错了,我希望时光能够久一点,慢一点。我害怕听那样的呼吸声,我又欣慰还能听到那样的呼吸声。比起小表妹,我该有多幸运。

          那一夜,浑浑噩噩,竟也睡得死沉。就连响亮的呼吸声也没有带给我一丝恐惧和梦境。那种安全感,是在城市里多少个日日夜夜也无法比拟的,就像回归到原始本真的自己,退回成十多年前从这里走出去的穷丫头,胆怯卑微,一无所有,没有欲望,没有企图,有的只是安全,平和,轻松。

          是早晨串串鸟鸣叫醒了我。父亲依然静静伫立在后院的柿子树下,这是他晚年养成的习惯,沉默,发呆,想心事。我不知道他都会想什么,他已经老了,大概不会去想未来,而过去对他来说太过苦难,他更不会去想。那么现在,他在想谁?他放心不下的是谁?但愿没有我。

          野外枸杞苗长得遍地都是。父亲说喜欢吃这种带点苦味的野菜。我在草丛里穿来穿去,摘了一大袋子,手指染得像一根根绿萝卜。看父亲吃得可口,心里很是满足。谁也不知道时间对一个人的宽容程度,我们唯一可做的就是尽力减少遗憾。父亲说不喜欢城市,在这样安宁淳朴的村庄,未必不是幸福。平平静静洗洗刷刷的乡居生活,我也暗暗憧憬过。也曾幻想过与世无争的通往自己一生的另一种可能。只是,那些幻想里或多或少都有父母的影子。

          拂晓的朦胧夜色中我再次别去,为追赶飞机出租车在大堤上狂奔。清冷的月色还未褪尽,新一轮的红日也未升起。桥架在迷雾中一点一点清晰,芦苇在岸边无声的摇曳。这条堤走过百回千回,却从未感动过它的美。这一次,它让我流泪,让我心碎。它的美,壮丽,深邃,无人问津,却又无怨无悔,就像父母默默无言的付出。

          我不知道这样的离别时刻该不该欣赏大自然的无尽之美,或者,我更应该忧伤父亲的病情,怜悯生命的卑微短暂,感慨万物的无恒……但是,我还是转移了心境。何苦要去执着,计较?何苦要去强求,悲伤?我们是父母的延续啊,我们无力抹去父母此生的遗憾,但是,我们可以努力的过好这一生,以此慰籍,父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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