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至于他来说,是个快乐的日子。
喝足了冰镇啤酒,吃饱了小店买来的炒花生米和烤鸭,粒粒金黄干脆,片片酥香可口,这是件往常很奢侈的事,对于他。
后来。
在他出手的那一刻,整个人像是被灌了迷药,昏昏欲绝,而直到鲜血喷涌,男人应声倒下,他才醒了过来,抽出手,晃了晃脑袋,有种说不出的解脱感。
凶器与尸体轰然倒地,横着卡在卧室门口的是一躯迟早僵硬的尸体,竖着的是一把水果刀。窗外徐徐透过,如少女般红颊的黄昏晚霞,它们正透视着屋内发生的一切。男人死都没料到,就是这么一把女友送的水果刀,竟要了他的命,而此刻男人的尸体将会迎来痛快的分尸。
他坐在门后面,点燃烟,一口气从嘴里出来。金黄的光还是透过云层,以及都市的浮尘和窗户上的尘埃,洒在他身上。卧室里唯独这一处,是能被照亮的。
此刻,他显得失落起来,因为筹备了一周缜密的杀人计划,就此结束,推开门,掩上门,掐住对方的喉咙,操起刀,捅下去,关门。简洁而又富有效率的动作,毙命一人。但最终心头升起的快感,湮灭了所有趋于堕落的情绪,他好像就此自由。
男人的眼睛睁开如铜铃,一直盯着前方。没人看见,除了面前这个男人,而他已经死了。
他站起身,把男人身体切成不同小块,装进垃圾袋里,堆在一块如山。男人的眼珠被丢进马桶里,冲走。
随后,他靠在门后面,面无表情,对着塑料袋说:
你要知道,你死是有原因的,可这不能怪我。最后一丝光同这个陌生的男人一起消失于这个城市。
二、
第二日,整个城市炸了锅,人人口中相传昨日惊悚的凶杀案,并提了嗓子点明碎尸二字。这是个残忍至极的案件,他们眼神四处扫着,面目挂着惊恐,每个听闻此事的人都异口同声,咬牙切齿捏着拳,一定要抓住逃犯。
新闻遍地都是,从便利店传出,兰州拉面馆里传出,广场前的大屏传出。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牵着身边七八岁大小的女孩,带恐吓的口吻说以后别到处乱跑,女孩用左手提了一下身背的画板,点了点头,于是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握住女人的手,好像就此再不调皮乱跑;遇害者所居的小区,被拉起封条,警戒线三字深深地印在生活于此的居民眼里,这是他们一辈子都没遇到过的事,每个人都张着嘴巴,用耳听着此案件的种种细节,用眼去尽可能凑近五幢四楼的昏暗的屋子,当人群里都在叹息男人死得可怜,惊叹不信以及又不得不面对,这种事就发生在自己身边,这时一个中年男子低着声呵呵了一句,没人听见;警察和一架架摄像机像是活生生的物体闯入,这一天同死者和凶手将小区点燃。
附近一家死者常去的兰州拉面馆,也上了电视。由于来得记者太多,门外已堆积了大片闪光灯,通过玻璃噼里啪啦地响进来。
“你和死者认识吗。”
“嗯。”老板不得不点头,因为很多人都知道他认识死者,而又很少人认识死者。门外又有很多闻声而来的小区居民。
“他是个怎样的人。”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人,头发丝里能寻到些许黑,为人诚恳朴实,同小区的人他大致都熟面孔,所以有人没带钱赊账,他都会点头微微笑说着没事没事,他肯定着每个欠他牛肉面钱的人都会还回来。但此刻,他好像不敢肯定,他们嘴里死得可怜的男人,是个诚恳朴实的人。
“他爱点大份牛肉面,每次都特意让我添上香菜,后来他不说,我也给他加很多。”老板边说边想,绞尽脑汁也大抵是这个滋味。
老板坐在原来客人坐的桌位上,四周被几家媒体围绕着,机器透过话语罅隙举起来。
记者们个个都屏息,不错过每一句关于被害人日常生活细节,渴望从中挖掘出更多价值。
“他很爱吃辣,每次都会挖上几勺辣油。”他想着,但好像又想不出其他任何,因为男人每次实在只是重复着这几个动作,重复着吃面时的癖好。
“还有吗。”
拉面老板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出现于他的店面前,以至于他不再有办法精力集中于记者的问答。透过玻璃窗户,他看见门外堵着进不来的成群媒体,他们的眼神急切而又渴求,渴求着门后传来“碎尸案”的种种关联细节,好像门后面就有真相。
但,一扇门堵住了声音,丝毫露不出一点。
“还有,就是,”他突然想到关于这个男人,不同寻常的事,他想赶紧打发走一个个怪物般提问的生物,“他最后一次来吃面时,是没付钱,说是没带,下次再付。”
“有没有别的,就是这个人平日的为人处事。”记者显然没听到想要的。
老板不耐烦,起身。
“不知道。”说完,赶走屋内的这些怪物。
他们挂着未寻到答案的失落,从兰州拉面馆里出来。此刻他们想着的是,怎样起一个酷炫的新闻题目,而当他们这么想的时候,也是放弃了新闻内容的结果。在记者都在收拾机器,赶往下个新闻地点时,一位年轻的同行靠着花圃栏杆,心里嘀咕着——为什么他最后一次吃牛肉面没有付钱。没人知道为什么,也没人知道这是否跟男人的死有关。
一批早呆在门外的记者,纷纷散走。老板站在门后面,眼神瞥过玻璃窗,看着人群离去,而他久久不肯挪动一步,就这么站着。
三、
没过几天,警方宣布案件告破。
整座城市欢腾,人人竞相传之,对于生活在此处的人来说,这是件不亚于春节婚庆的喜事。瞬间被乌云弥漫好几日的城市,送走了乌云,迎来如往常一般的晴朗。
每个人载着满肚子的仇恨,想要通通用刀戳在凶手的心口,头上,肩膀。
城市又恢复原先的平静,便利店,广场,以及那家兰州拉面馆。
四、
这一天至于他来说,是个快乐的日子。
“你叫什么名字。”隔着一网竖起的栅栏。
“李壮。”
说完,身穿警服的人看了眼桌上的单子,点了点头,又问:
“王志强跟你有什么仇怨。”
询问室两端,是一阵如死般的寂静。掉漆的墙面,一处又一处生锈的物件,门后残有的头发丝和灰尘。
“快说。”警察大声道。
还是一阵沉默。
他们一一从荒草丛生的小树林,漫水而过的水库,以及远处秃顶的山的洞里,找到了一个又一个黑色塑料袋,每个质量不一,提起却深深地将人往下沉。
头额和胳膊落于一处,这边的小腿早已经过几日水的侵蚀,面目全非,手与脚的完好面目才会让人想到,这就是王志强的。可没有人有机会看,除了警方和李壮。
李壮亲自指出了这几处埋尸体的地方,警方和他一起去找到了,可他终究没再说一句——“为什么要杀了王志强,是什么原因”等等之类的回答。
随后,他被扔进看守所。这是一间自脚底而生到天花板的地方,一面铁壁,三面是密不透风的墙壁,它们都掉了漆,就像是他待在询问室看到的墙壁一样。
“砰”一声不清脆而沉重的关门声,李壮被关在这里,不指天日。他站在铁锈味浓厚的门后面,站了很久。
而这一阵门声,又仿佛在哪听过。简洁而又有效率地关上每个监狱门。李壮心里沉重地砰一下,又砰一下,最后他深深地舒了口气。
“碎尸案”的真相好像以杀人犯进狱而画上句号。
一扇门,堵住了李壮和外面的世界,便也堵住了真相到来的路。
五、
李壮这个名字因一家媒体的失误而被传播开来。后面的媒体才写上李某。但这对李壮来说,并没什么区别,早年父母死于车祸,家里的唯一的亲人外婆也去世,所以在他十三岁那年,就去大城市闯荡,渴求自身养活。
所以等到他出来,人人都会指着鼻子骂道——
杀人犯李壮。
可这些对李壮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因为当他接手这起谋杀时,就没再想着活着过完余生。
十岁,李壮一夜间成为孤儿,父母双双坠于乡间悬崖。他并不能知道生死离别的感觉,但他哭得很用力,伤心欲绝,他只知道就此,自己成为孤儿,成了没爸妈的娃。
十一岁,李壮因把邻家男生头打破,赔了一千多,男生被连夜送往县城医院,才得以保命。这一千多,是外婆整整一两年的全部。
十二岁,外婆病倒,直到去世,都放心不下李壮,拉着孙子的手。整个破旧的老屋子里,老人轻微的声音都能回响,李壮弯下腰倾心听,“去跟张大伯过。”指了指门外,张大伯守在外面,为送老人最后一程。
十三岁那年,他独自背上行囊,来到他眼里的大城市,而只不过是这个乡村向外的最大的一个市。在他十五岁那年,他认识一个姑娘,于是两人又相爱。
李壮一直住在三百块就能打发一个月的住处,每月拿着只近一千块的工资,而这钱却也若有若无。从小餐馆服务员到工地零工,再到广场摆地摊。姑娘无怨无悔跟着他后面,两人年龄相差无几,李壮在当餐馆当服务员,当洗碗工,她也找了一家餐馆服务员工作,李壮去工地打零工,姑娘还在当服务员,直到最后他去广场摆地摊,姑娘就和他一起。
刚开始,很多人来买他们的地摊货,CD,玩偶,劣质衬衫鞋子。几块钱十几块钱不等,但好歹也能如此生存下来。好景不长,城市市容整顿,小摊小贩被赶走。在提着一摊货物时,李壮心里想着,一定得让身边的姑娘过得好。
后来,他穷得付不起这个月的房租,卷铺盖人走人。而直到他遇到另一个女人后,他的人生就此发生翻天覆地变化,这并不是向好,是一味地朝着绝望。
“给你五万,”女人抽着清烟,吐出薄荷糖的味道,“替我教训教训那个男人。”
李壮没有退路,他不愿身边的姑娘陪着他去睡大街上。但还是有些犹豫。
“这里是两万,先拿去。”女人灭了手中的烟。
“如果你能做得更好”,女人补了一句,说,“你自己明白。”
李壮接过钱。
当他来到女人口中的男人家小区时,看到一家卤肉店,他透过玻璃窗望了望,又掏了掏口袋中的钱。买了五块钱花生,十块钱烤鸭,就着啤酒吃得舒服。
六、
姑娘望着几十万的钱,目瞪口呆,便问:
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男人递过钱,只说做了一笔大生意,而他现在要去别的地方,让姑娘好好照顾自己。
七、
李壮每天过着早起的生活,铁窗之外响起阵阵哨声,他变得寡言不再语。
这扇门,却再难给他自由和未来,真相也就在李壮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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