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大师,您和她……只见过一面啊。”
“那又如何?”先生明知故问,等着他夸上门来。
“我与师妹相处日久,才能日积月累,将她影影绰绰的痕迹印在心上。可您的画……虽然不能说包罗万象,却也胜过包罗万象了。”
“是啊,你师妹看似形貌不扬,其人的美妙却是气象万千,真要用一张画纸来穷尽,就是孙某也无能为力咯。”先生话锋一转,“唯一的办法,只有提要钩玄,捕捉精妙绝极之处,如此,便不是‘万象’,胜似‘万象’了。”
“所以,您与师妹此前也并未谋面,怎么对她如此透彻的?”
“小子,嫉妒啦?”
“对,我是嫉妒。”望初脸颊微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就想搞明白,您是怎么三两眼就熟谙我师妹的。”
“望初,不是我敷衍你——阅的人杂了,见的事多了,自然便会这样。”
望初肃然起敬:“大师,看来您是尝尽世间冷暖啊。”
“不敢当不敢当。”先生让他恭维得春气入身,仿佛年轻了二十岁,“来来来,望初,咱们继续赏画。”
望初忽然意识到什么:“对,赏画。”
重新将心神注入画像,望初不得不再次感佩大师的功力。此时的自己,不知是在赏画,还是在鉴赏师妹。如果是赏画,画中明明就是栩栩如生的师妹;如果是鉴赏师妹,师妹稍纵即逝的那一瞬,是如此可遇而不可求,哪有机会让自己细细品鉴?然而,大师竟拈花一笑,将那难以捕捉的曼妙永久地凝固——
她肢身微微斜侧,仿佛无意间听到一声呼唤,正要蓦然回首,将那呼唤之人寻声相望。画中的她绝不算纤肢细骨,可这微微一侧,却平生一股隐约而柔美的曲线,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风姿。望初记得,即便无人呼唤,师妹的微侧也会若有若无地偶现。
而这声呼唤,似乎触动了她的心弦,使她不大的眼睛中,灵闪了清澈的光亮。这光亮,或许是惊奇,或许是欣喜,或许是期待,抑或是心动。望初记得,即便师妹心无波澜时,眼里也常常柔波粼粼。
微侧的身形,光亮的眼眸,如影相伴的,便是她涵义无穷的微笑。
不过,说她在微笑,好像又不对,她的笑,更似一种半含的笑意:面容温淡,眸中净柔,连她烘托笑意的唇口,也只是蜻蜓点水地轻勾一线。这笑意并不绚烂,却又意趣横生。回眸一笑时,它是笑的酝酿;莞尔一笑后,它是笑的余音。师妹笑时,从未掐头去尾,而像一首绵绵的乐曲,起手时,曲调未成,情味先行;一曲弹罢,空中还依恋着尾声。望初记得,即便不去微笑,师妹半含的笑意,也时常挂在脸上。
“大师,这幅画像,是动中取静啊。”
“嗯?咳咳……不错,你师妹的可人之处,在动不在静,隐于举手投足之间,从她的举止中抓取最关键的一处,便能拨云见日。”
瞧先生如梦初醒的模样,望初晓得,这人怕是又深陷画中了,不过这次他倒是回应得挺快。
等等——大师好像答应要题诗的!
望初关切道:“大师,题在画中的诗句,您想好了吗?”
先生自信地抚摩胡须:“经过方才一番神游,孙某已胸有成竹了。”
七.
“兰亭,你刚与望初从郑家回来,又要随为师前去,真是辛苦你了。”
“师父说哪里话,有幸见师父一展身手,弟子高兴还来不及呢!”
“不过,望初对此次比武不动声色,倒出乎我的意料啊。”师父含义深厚道,“放在平日,我话音未落,他便抢着去了。”
兰亭惋惜道:“是啊!师兄不去实在可惜了。”
师父妥协似的笑了,望初,这姑娘的心思,是个谜啊。
“师父,那边好像有人在围观什么。”
“哦?”
顺着兰亭手指的方向,师父望见,远处果然围了个小圈,便抬手一示道:“走,前去看看。”
两人加快脚步,径直向圈子走去,还未赶至,只听一人声如洪钟道:“将军!”
“象棋!”师父焰火忽燃,竟一个轻功飞踏过去,稳稳落入了人群中。
众人一阵骚动,大喊“将军”之人本来气势磅礴,被师父这么一惊动,也吓得壮气全无。
兰亭随后赶到,见众人惊魂未定,师父眉头紧皱,一肚子恨铁不成钢:“糊涂!攻势尚未明朗便仓促‘将军’,实乃好大喜功!”
那人刚让师父吓散了气势,又莫名其妙挨了顿棒喝,便气不打一处来:“前辈,‘观棋不语真君子’,我怎么下棋用得着您管?”
师父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可重话既已撂出,便不好放低姿态,只短叹一声:“那你好自为之吧。”
结果,不出多少回合,那人就败下阵来。临走时,冷冷瞟师父一眼,仿佛这棋是师父搅了局才输的。
忽然,胜方对棋桌零敲碎打:“啊哈哈哈哈!我赢啦!我赢啦!哈哈哈哈哈!”
“诶?”兰亭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他这样开心,是不是棋中有什么赌注?”
旁边一老汉笑道:“赌注?小姑娘,你是外边来的吧。这人叫孙孟,得了疯病,除了下棋什么都不会,每次赢棋,还总要欢这么一阵儿。”
兰亭好奇道:“那他棋艺怎么样?”
“他可是我们这儿的常胜将军嘞!自打俺老赵瞧这热闹起,就没见他输过。”
“常胜将军?”师父来了兴致,“适才观他下棋,的确没有臭着,只是对手不济,还看不出他的虚实。老夫虽棋艺不精,却也对弈几十载,自持有本事会他一会,不论他是疯是傻,今日这局棋,老夫下定了。”
八.
“老先生,老先生?”
“唔?”写字先生抬眼一瞧,原来是街对面那个卖画的。
“您的纸笔可否借晚辈一用?”孙先生笑眯眯道。
照理说,书画本一家,将纸笔借他只是举手之劳。可这卖画的同道,同为一家,却不修边幅,仪表不庄不重,毫无雅士之风,轻易将纸笔借他,岂非“同流合污”?
“区区纸笔,何足挂齿啊——且慢,听张某把话说完——来此一借,也是缘分,不如张某出个字谜,先生来猜猜如何?这猜得出,张某自然将纸笔奉上;猜不出,先生也得一雅趣嘛。”
“有趣!”孙先生饶有兴味地应允道,“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先生听好了。”张先生顿了顿,向孙先生发问道,“书画之间,是否一衣带水?”
“那是自然,书画不分家嘛。”
“书画两者,是否同宗共祖?”
“是啊,书画同源嘛。”
“好!张某的谜面,便是‘一衣带水,同宗共祖’。”
“以书画的纽带为谜面,老先生果然——”
孙先生顿然醒悟。
“看先生的样子,想必是猜中了。”张先生奉上纸笔,“先生请走好。”
九.
“大师,您的脸色怎么不太好啊?”
先生阴沉沉道:“那写字的老头儿拿字谜拐了弯儿骂我。呵呵,元宵滚进锅里,混蛋一个。”
“什么字谜?”
“一衣带水,同宗共祖。”
“听起来倒挺亲切。”
“可这是个‘滚’字。”
“啊?为什么?”
“‘滾’字,左边是水,右边是衣字裹个‘㕣’。‘㕣’,公也,与‘同宗共祖’相应。”先生啼笑皆非,“我与他无冤无仇,何必如此刻薄地算计我。”
“‘竹本无心,节外偏生枝叶’,无意之间,不知就得罪谁了。”望初安慰道,“话说回来,若是让我去,人家真的骂我了,恐怕也听不出来,说不定啊,还与人家谈笑风生呢。”
听望初反面的恭维,先生好过了些,只喟然一叹道:“可惜我本想与他做个忘年交啊。”
“不说这些了。”先生晃晃脑袋,整理好思绪,“不管怎么说,这纸笔是借来了,望初,墨研好了么?”
“研好了。”望初笑道,“您也是奇怪,出门忘带纸笔,墨和砚台倒完完整整地带来了。”
“望初,这样可不好。”先生顽皮道,“再揭我的短,小心我题一个‘两岸猿声啼不住’。”
望初假作急忙状:“别别别,大师,我可经不起这么大动静,您落笔一定要斟酌呀。”
先生将砚台端来,蘸一蘸墨水道:“闲话不多说,咱现在铁匠铺开门,说打就打。”话落,将纸上洋洋洒洒地舞笔灵挪。
望初凑近旁观,见其中胜景连连,不禁心驰神往,关注全在字上,而不知诗句为何物。
意外的是,大师的字并不如想象般跋扈,纵观其字,龙蛇之象虽处处可见,却不乏隐忍之色:盛而不烈,骄而不纵,行踪纷乱而不失章法,酣畅跳脱却皆有绳墨;如水般散去,如铁般凝聚,好像磐石在凌游,又好像飘云在浇铸;虚旷地出世,坚稳地入世,似乎向圈外虚走几步,便若无其事地安心踏回。
望初感慨,自己偏重大师放浪形骸的一面,因此常常忽略,大师虽性情不羁,但举止有度;虽沉溺画中,却人情练达。特立独行,万般变化,众人往往能明察秋毫,而潜藏其中的敦重,却灯下一暗,让人们匆匆丢了去。
“望初,上面的诗,感觉如何呀?”
望初苏醒地眨眨眼:“啊?哦哦,我看看——”
“这不是唐人白居易的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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