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但凡讲故事的好手,没有例外,都身怀两样能耐——会收,会放。
该放时,他们激荡澎湃,手舞足蹈,好似浑身都能说会道;该收时,则会低沉柔和,苦肠内结,再多的愁恨,也只在幽暗的深谷徘徊。
刚刚,两家主口斗的精彩处已让大嫂说尽,下一笔,自然要由放转收,敛起不必要的势头了。
“这么一番话下来,身边听声儿的本来还在骂郑家的下人该打,此时却议论纷纷,怀疑那赵家的家将别有用心了!”大嫂长出一口气,激亢的神情大雨渐歇似的消退,语气缓和道,“如此一来,赵家没占到什么便宜,反有点儿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意思,而姓郑的见好就收,也没死咬不放,两人无话可说,便这样打道回府了。”
“郑家主不再纠缠,的确是明智之举。”师父评道。
“是啊,狗急了还跳墙呢,万一惹急了赵家,郑家可就麻烦上身咯。”大嫂住了住,神色郁郁地续道,“您看,经了这么一番周折,那两家没伤什么元气吧?可我们老爷子却从此一病不起,到了……也没再好过了。”
师父同情道:“唉,天有不测风云……”
“老爷子的病,痊愈本不是太难的事,可……可那两家又来捣乱了……”大嫂紧咬嘴唇。
“什么?这次却又为何?”
“还是因为他郑家什么五公子的病。”大嫂话音发颤,“自打老爷子那日受惊染病,郑家倒有几日没再来人的……可几日过后,他们却突然催促老爷子过去瞧病了。”
“哦?”
“我生怕老爷子再受什么折腾,便把那上门催促的下人挡了下来,问他老爷子重病在床的事姓郑的知不知道,那下人对我不理不睬,只是一连串地催促。
“既然他跟我耍横,我也没法,只得也对他不理不睬。哼,没过多久,那下人没辙了,只好跟我说,姓郑的早知道我们老爷子的病况,于是那几日没来打扰,另请了郎中给那小屁孩儿治病。哪成想,郑家那小子病得实在邪乎,其他郎中愣是瞧不好,姓郑的救子心切,便打起我们老爷子的主意了。”
师父皱眉道:“为了爱子,郑家主竟不顾仁义了。”
“听说姓郑的最疼他们家老五,我估计在他眼里,治好他儿子才是最大的仁义。”大嫂叹了口气,“可老爷子别说出门,就是起身也费力得很,若让老爷子强行过去,不是拿他老人家的性命开玩笑吗?”
三十九.
“后来呢?”兰亭的心弦绷得越来越紧,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去是当然不能让老爷子去的,可也不能得罪了郑家。”大嫂干笑了两声,续道,“我向那下人使了银两,说是为此前的怠慢‘赔礼’,然后对他道:‘老爷子重病在身,出门艰难不说,带病行医怕会反误了五公子的病,不如待老爷子的病情稍有好转,再亲自登门瞧病。’
“那下人爽快道:‘孙郎中悬壶济世,在下仰慕已久,如今他老人家身子不济,您的话我怎能不代为传到?’”
师父也淡然笑了笑,默不作声。
“那下人走后,我便在屋里来回来去地转悠,心想那姓郑的绝不会善罢甘休,得赶紧想个主意——”大嫂疾拍桌子道,“嘿,办法倒真有一个。我跑去老爷子屋里,把该问的问了,等到郑家的下人又来催促,便道:‘老爷子重疾缠身,实在不宜出门,万一路上出了什么闪失,于贵府的名声怕也不利。’
“那下人便道:‘那能怎么办?总不能延误了五公子的病吧?’我回道:‘如今之计,只有请五公子屈身前来了。我问过老爷子,他老人家身子虽然虚弱,卧床瞧病却还是可以的。’那下人立即摇头:‘您不知道,五公子也是卧病在床,我家主子爱子如命,怎肯委屈了五公子来迁就孙郎中?’
“我登时气不打一出来:‘岂有此理!我们老爷子带病治人,却说是委屈你们家公子来迁就他!’那下人忙道:‘这话纯是我胡说八道,与我家主子全无关系……只是就实而论,我家主子是万难让五公子前来的。’听他这么一说,我真连生气的心情也没了,只觉再这么挣扎下去,也不过拖延一时而已……”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沉吟不语。
“可哪怕白忙一场,我也心甘情愿,老爷子的生死大事做儿媳的怎能袖手!”抹去眼泪后,大嫂又道:“而后,我又向那下人使了笔银两,一壁对他道:‘事在人为嘛,万一郑家主有意让五公子前来呢?’然后领他去老爷子那边亲眼瞧了瞧,那下人心领神会,便一拍胸脯道老爷子的病情他定会照实传达。
“后来啊,您猜怎么着——郑家的下人前脚刚出门,赵家那姓雷的后脚就过来了!”
四十.
师徒二人心念一动,均想此人这个节骨眼儿过来,绝不安什么好心。
“那厮过来,无非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大嫂冷笑道,“姓雷的一进门,便急呼呼说什么听说孙郎中病啦一定要看看他老人家云云,好似和老爷子有什么铁打的交情。呵,若不是发生了之前的事,我不定真以为那武夫是条好汉子!
“进了老爷子屋子,姓雷的跟老爷子嘘寒问暖一通白扯,老爷子没力气讲话,只能断断续续回他几句,我便对他道:‘老爷子此下不方便讲话,您的好意老爷子心领了。’姓雷的听了,也不再多话,马上便与我出屋了。”
师父道:“此人前来,是为了五公子的病吧?”
大嫂点点头:“是了。姓雷的对我道:‘没想到孙郎中病得这样厉害。’我随口敷衍了一句,他便道:‘雷某刚听说郑家那五公子的病无人可医,想来郑家主救子心切,或许会为难孙郎中,于是特来告知。’随即问我们有何打算。
“我不想把话说死,便含糊答道:‘老爷子正是艰难的时候,自然能推辞便推辞的。’姓雷的道:‘倘若郑家不答应呢?’我心里无可奈何,只得对他道:‘总不能得罪郑家了。’怎料姓雷的突然坚决道:‘孙郎中病重至此,哪能强让他老人家去?他郑家强人所难,我赵家第一个不容许!’
“见我一声没吭,姓雷的又道:‘孙郎中既然去不得,便不要去了,莫担心,有我们赵家在呢,还怕他郑家胡作非为不成?’他娘的,谁指望他们保护了,上次老爷子还保护得不够么?这姓雷的不做什么好事,好话却全让他一个人说尽了。”
师父正欲发言,却见大嫂的神情极尽夸张之能,显是故事讲到了十分重要的关节——
“就在我不知如何应对之时,忽听得我们家下人匆匆来报,说那姓郑的亲自前来了!”
四十一.
师父忘掉方才要说的话,惊诧道:“郑家主竟然来了?”
“没错。”大嫂冷笑道,“姓雷的听说郑家的主子来了,一刻也没敢多留,丢了句‘后会有期’便飞身跳走了。
“不过,姓雷的跑得虽快,却没逃过对头的法眼。那姓郑的刚一落座,便微微一笑道:‘原来上贵府探病的客人中还有精于鼠窜的高手。’”
兰亭及时将笑消灭于萌芽之中。
“我那时哭也不得,笑也不得,只开门见山道:‘郑家主光临敝府,想是为了令子的病。’姓郑的幽幽道:‘是了,郑某已差人备好了轿子,孙郎中现在便可以走么?’
“姓郑的如此不留余地,我全然不意外。他既然亲自前来,自是没了耗下去的耐性,我没有别的法子,只有替老爷子答应了……”
大嫂垂下眼皮,两行清泪悲流而下:“待我进了老爷子屋门,却见他老人家已然坐起了。我当下很是难过,忙抢近老爷子道:‘老爷子……老爷子……是儿媳不中用……’老爷子缓缓摆下头,和淡地笑道:‘你……已经尽孝了……是祸啊……咱就躲不过……如若……我此去回不来了……’我听不得这些话,立时不让老爷子再说下去,只把他小心扶起,寸步一停地搀去了门外的轿子……
“我不放心老爷子一人儿去,便跟家里人道:‘我陪老爷子前去,你们好生等着。’大家都说好。入轿前,老爷子对我有气无力道:‘待会儿……帘子……’我忙道:‘明白,明白!’等那轿子一起,我便掀起轿上的帘子,直待老爷子瞧不见家门了,才把帘子放下……”
师父心下动容,兰亭的热泪更是盈眶欲出。
“受了老大的罪,老爷子终于见了那什么五公子,病得确实挺重,瞧着还怪可怜的——不似他爹,可怜全无,可恶有余!”大嫂的脸色毫无前兆地变换。
“明晰了那小子的病情后,老爷子颤声道:‘疯……疯……子……’不等郑家人反应,我当即忍痛解释道,老爷子此下已口齿不清了,他说的其实是‘方子’……
“我便把耳朵凑在老爷子嘴边,把方子里的药一味一味地听出来,他说一味我对一味,若是我听得不对,他便使力眨眼……
“方子出来后,老爷子面色惋惜道:‘晚……晚……了……根赤……难……’姓郑的大奇,问我老爷子什么意思,我回道:‘令子的病拖延过久,老爷子的方子固然奏效,却难以将病根除,恐怕要留下病根了。’
“姓郑的一听这话,立马就不干了:‘身为一个郎中,行医立世总要讲些医德吧?孙郎中为我儿瞧病,怎么故意留下病根了?’我登时莫名其妙:‘老爷子行医向来丝无保留,哪有故意留病根的意思?’姓郑的冷笑一声,斜眼瞧老爷子道:‘想必赵家的人向孙郎中探病时,贵府便有意治一半留一半了。’
“我强压心头的火气,向他据理反驳道:‘若是听了他赵家的话,我们怎会给令子瞧病,更谈何治一半留一半?’姓郑的却道:‘这就是你们的高明之处,既不得罪我郑家,又能向赵家交差,好一个双全之法!’”
只听“砰”的一声,大嫂将桌子锤出一声震响:“天杀的,我们究竟哪里做错了,怎地就走上了这条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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