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江湖上,武林门户大体类似春秋战国时的诸子百家——能让寻常百姓记住的,虽说只有那寥寥几派,可细究起来,还真有成百上千家。门户多了,路数自然也五花八门,气势汹汹的,招蜂引蝶的,简练实用的,迷踪多变的,应有尽有。然而形式再多门,无非“攻”“守”二字,即便最复杂的套路,砖砖瓦瓦还须围绕这二字垒砌。
师父他老人家,便有自己的一套攻守之道。别家的门派,常说要攻守兼备,在师父看来,他们所谓的兼备,攻即是攻,守即是守,刻板有余而巧动不足。真正的兼备,应是攻守相融的——攻时有守,守时有攻,甚至抛掉防守,浪涛以压之,连击以摧之,令对手防不胜防。
师父的武学精髓,望初是最有心得的:“师父当然不轻视防守,可相比别家门派,他的标志便是进攻。”
《孙膑兵法》的要义不是‘必攻不守,批亢捣虚’么?师父也深铭此理,认为消极无为的守势不足为道,而应积极进取,不放过任何破敌的机会。其中的缘故,师父也常常说起:“攻中本就蕴含着守,防守上着墨过多,反而拖泥带水,不能一劳永逸。”
于是,师父不仅比武时锋芒毕露,与旁人对弈时,也显得咄咄逼人。
“望初,你出手晚了!”
“望初,别疲于应付,拿出点杀招来!”
“望初,别总把杀手锏寄托在残局上,我随时都可能要了你的命!”
“哈哈哈,望初,你还是晚了一步。”
兰亭是不通象棋的,可经过望初的心酸,她也侧面明白,师父在棋盘上是如何的横行霸道。然而,此刻的师父,似乎并不能专行无忌。
“从最初的飞象开始,他便着力构筑铜墙铁壁,少有进取之意。”师父心想,这种壁守的路数,与自己恰然相反,“看来有的打了。”
连环马,担子炮,炮御马,车护炮,环环掩攻,锁锁相连,扎稳便出击,逢险便应防,师父将攻守的流动玩得出神入化,仿若游龙在敌我间快意地腾摆。不过,任它如何腾摆,孙孟的城池总是岿然不动,大有“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架势。
“在等我露出破绽么?”师父抬首一问。
孙孟却好像秋风过耳,眼神没有丝毫的飘动。
寻常的棋局里,构筑城防、见招拆招的同时,孙孟总能腾出手来做一番蚕食鲸吞,此次对局,却不同以往——对手纠缠太猛,难以抽暇下手;对手攻中带守,难以乘隙而入。平日他下棋,已然心无旁骛,如今棋逢对手,更是痴深了一层。
入局时,桌上棋山棋海,难免有些拥堵。步入中局,棋子稍杀,战场开阔几分,捉子便更显困难。
围观之人,来的快,去的也快。听闻某人与“常胜将军”旗鼓相当,众人匆匆聚来;见局势胶着难进,众人又摇头而去。
天色昏然黯淡,黑雾向棋盘围拢,棋桌边上,只余下三条孤影。兰亭隐隐担忧,今夜的落脚之处尚未拿定,二人却好像相持不下,在这偏僻处久驻总不是办法。
“大哥!回家啦!”兰亭让远来的呼喊惊了一跳。
呼声的主人随后到达,见那边痴凝的 孙孟,便不再出声,知趣地候在一旁。
师父余光外瞥,长叹一口气,升起了速战速决的念头——胜也好,败也罢,不可再耽搁了。
十一.
“望初,早料你一时难以接受,所以才将此诗书在白纸上了。”
“大师,此诗有何道理?”望初疑奇难释。
“孙某才疏学浅,作不出更贴切的诗句,只好捡现成了。”
“可为何是这首?”望初将诗句念了遍,“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此诗与师妹的画像,有何相干呢?如果有,或许是师妹那一瞬的笑稍纵即逝,但似乎太牵强了。而且,送这样的画给师妹,明明是件开心事,怎么可以题如此伤感的诗句?”
大师的目光,忽然深不见底的洞然:“相干是有的,望初。”
望初怔住了。大师三缄其口,怎么也不肯解释,此诗与师妹的画像有何关联,好像把道理讲出来,懂的人仍旧只有他,至于自己,听得到他的话,听得出话中有含义,却听不出其中是何含义。大师的目光亦是如此,明明清晰透亮,仿佛看得清清楚楚,但又深邃而不可捉摸,看得到他的眼神,看得出眼中有世界,却看不出,其中是怎样的世界。望初也有过对牛弹琴的无力,从未观棋赏画,又很少涉书闻曲,与这样的人谈论琴棋书画,不是鸡同鸭讲吗?
难解的话语,神秘的眼神,本来近在咫尺,看得见,听得着,互相并无罅隙。之所以相隔天涯,是因为各自走过的路,实在天差地别。
“看来你回过味儿来了。”大师释然道,“还以为要再费些口舌,看来不必了。”
“不过大师,虽然我已明白,此诗的奥妙,非亲身体会不能理解。可倘若师妹回来后,我依然云里雾里,该如何向她交待?”
大师挂起嗓子,冷不丁装模作样道:“师妹请放心,我望初颖悟绝伦,早晚会弄清此诗之真义!如若不然,海枯石烂,天打雷……”
望初又气又乐:“别胡闹!您还有个大师的样子么?”
“我哪时说过自己是大师了?是你要这么称呼我,我能有什么办法。”大师狡然一副有恃无恐的嘴脸。
“你——算了,我是真拿您没办法。”
先生收拢放姿,相信地拍拍望初的肩膀:“望初,以你的悟性,不出三十日,一定能修成正果的。”
“当真?”
“我的话何时有假?你先回去领悟,决定把此诗题在画中时,自可过来找我。”话落,又想起什么,将桌上那支笔塞给望初,“顺道把这个还给那老头儿,代我道声谢。”
十二.
“你又输了,望初。”师父趣然一笑。
望初甘拜下风地叹服:“弟子放的冷箭到了您那儿,偏个个成了明箭了。”
“望初,师父跟你讲些棋外的道理。”
“愿闻师父指教。”
“与为师下棋时,你自然希望心思不被识破,可走出棋外,却不宜总下暗着,将心思深藏于内啊。”
“师父的意思是,弟子待人不够真诚?”
“不,望初。”师父意味深长道,“你的心思,为师虽一眼看穿,你师妹那边,却未必可以领会吧?”
“师父……”
师父伸手示止:“为师明白,你想放明箭,又怕放明箭,可你若仍是兜兜转转,怕是再无机会了。”
望初沉吟不语。
“不过望初,与我对弈时,你的算盘倒是昭然若揭啊。”师父言归棋弈。
望初忙将脱缰的迷魂归舍:“呃……是弟子棋艺不精,不能让师父尽兴。”
“话不能这样说,望初,与我交锋的对手中,你的棋技当属上游了。”
“可是师父,总跟我这样的‘上游’交手,还是会感到寂寞吧?”
师父一时无言,魂魄竟不安分地步了望初的后尘:“寂寞,对手,寂寞,对手……”
十三.
多少年过去,终于逢见一个不可多得的对手,棋力深厚,风格迥异,高下一时难分,均势一时难解。若无他事,本可举棋为语,落子为乐,在那无界之境酣畅淋漓地厮杀。
然夜宿之事不可拖,回家之路不可阻,此时求“无界之境”,无异于水中捞月。师父倒巴望自己是个疯子,把局外之事一推六二五,心头只装那棋事。可反过来说,只要还没疯,便不能任自己不管不顾地放纵。
“你倒是无忧无虑。”师父暗向孙孟鸣不平,好像孙孟会回应:“发疯也有发疯的好,不是么?”
是,但凡一个人神志尚存,便有如四面壁垒,八面重围,如履薄冰地行走,无可奈何地咽下苦果。但凡一个人不失神志,便不会无欲无求,而许多希冀和愿想,则往往止乎于困——天时是困,地利是困,人和也是困,因那种种围困,仙乐戛然而止,昙花流光一现,空余黄粱香梦。
往常师父博弈,也不时荒疏后方,将主力提到前线穷追猛打,力保后院起火前攻破城门。可此法过于冒险,错一着则满盘皆输,若无相当的把握,师父不会敞开一片虚城。然眼下箭在弦上,哪怕他千难万险,也只有破釜沉舟一途。
不仅如此,师父还孤注一掷,斩断攻防一体的连环,原本左执矛右持盾的步步为营,全化作无盾无甲的轻兵猛进。
一路上,师父横冲直撞,断去了臂膀,折去了飞翼,终于扫出一方驰骋的天地。此时,袒露在孙孟面前的,不仅是一排狰狞的獠牙,还有一大片肥弱的敌后。
纵观全局,师父损兵折将的同时,也搅乱了敌方的守阵,前线是兵力残薄而虎视眈眈,后方是暂享安逸而无遮无拦。孙孟那边,则是兵力雄厚,虽大部缩守于内,却随时有千里杀将的间隙。
接下来的走势,就耐人寻味了。
显而易见,师父的意图,乃险中求胜,做一番鱼死网破。孙孟呢?——是攻是守,是进是留,尚不得而知。
“他阵守已乱,一时还难以恢复,若强行整饬,只会陷入被动。”师父猜疑地呢喃,“可他会轻易进击么……”
忽来一阵轻风,孙孟挥棋落子,一记剑走偏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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