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娘

一

她躲在被窝里低声啜泣。窗外的月光明净，虫声寂寥，隔着两个屋子男人在打呼。

窗外不远处是山的黑影。山的那边还是山，她没能跑出去。

两个月前，他们险些打断她的腿。她的腿已经不痛了，但她仍然哭，值得哭的事情很多。

比如他们给她一个新名字。比如这儿的饭菜里似乎永远有黑色的污垢，咬在嘴里不知名的沙石。

哭完后望着窗外发呆。

她混乱的思绪里开始出现一些想法，服毒还是割腕，不知道选择哪一种死法最舒适，亦或是变鬼都不会放过这些人。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很快冷静下来，居然在冷静中也摆脱不了死的念头。但她天生是乐观的人，至少在被拐到山里之前是乐天派。

她对自己说，要先找一张纸，写下遗书。

他们什么都没给她留下。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个小方凳。

四处找纸找不到，趴在地上望床底下，墙根处贴着一张黄纸。

她伸手一撕，黄色墙纸完整地被扯下来，铺在床上，大概有手掌大小。这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有笔，连自杀的遗书都写不了。

她生气地咬破指头，血滴在上面，像玫瑰花绽放，殷红得刺眼。

她后悔了，哭着睡过去。

血慢慢浸满黄色墙纸，上面浮现几行文字，随后从一角开始燃烧，灰烬继续燃烧直至什么都没留下。

二

有人在敲窗户？

她从梦里惊醒，外面风刮得厉害，震得窗户砰砰响。院子里的狗也在狂吠，但在风的背景音中显得微小可怜。

雨点打在窗户上，声音清脆。

仔细听去，还有别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就在不远处。

她抬头去看，两只绿宝石样的眼睛瞪着她。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观察。

比起人脸来要小得多，它在用爪子刮擦玻璃。

她走近窗户，迎着发绿光的眼睛走去，窗台上有一只猫，浑身湿透。

它身后的黑夜如一只巨蟒。

她拔掉插梢，窗户一下子被风吹开，雨滴斜打进来。那只猫跳进来，在她的床上留下一滩水渍。然后羞愧似的，跳到地面上，舔着自己身上弄脏的毛发。

从此这只猫住在她的屋子里。

男人起初表示过一点反对，问遍了全村，没有一家养猫的，这只猫是野猫。但看在她因此心情好了许多，就同意她把猫留下来。

这只猫非常聪明，似乎看得透她的心，难过的时候总是在她身边蹭来蹭去，显出动人的可爱。小猫比她身边的任何人都善解人意。

男人后来为此庆幸，没想到一只猫就能留住她的心。

她累了，只将那些恨压在了心底。

三

第七个晚上，这夜再次风雨大作，树影在窗外摇晃。闪电不时照亮整个破败的屋子。猫趴在她的枕边。

小猫一直在叫，并往她的怀里躲藏。

“你是不是害怕呀，别怕，雨进不来的。”她说。

小猫的叫声继续着，好像变了个调，更加急切。

一阵压抑的呼啸声过后，窗户忽然被风吹开了。

她去窗户边，风吹得她睁不开眼睛，费尽全力也没能关上。

“请你不要害怕。”猫跳到窗台上说。

她全身一震，站在原地不能移动。

“我不会伤害你。”

猫的声音很好听，温柔而清脆，像风吹着一树的银杏叶，又像流星划过天际。

狂风和大雨让一切都如此自然。

“你是。”

小猫用尾巴关上窗户。

“红娘。”

小猫坐在窗边，蜷曲着尾巴，煞是可爱。

“我不想骗你，我住在山上的。”猫说，“他们说我是妖怪。”

那种惊吓消失了，她早已不怕死。小菱退了两步坐在床上，听猫继续讲下去，她对自己不害怕感到奇怪。

“我被封印了两百年，是你把我放了出来，你的血救了我。”

她仍然不怕，莞尔一笑，早该知道自己疯了。

“那张黄纸？”

“就是那个。”

“不客气。”她说。

“但我只是恢复了意识，只能附在猫的身上同你讲话。还有一层封印。”

“就在村边山上坟地的一块大石头上。”

她听了默不作声，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想象。她不习惯和猫讲话。

“被封印在石头下，就像窒息一样难受。”

“求求你救我出来。”小猫瞪大眼睛楚楚可怜。

“你能救我出来么？”她嘴角一抹疯子似的笑。

“我会不顾一切报答你。”

三

小菱悄悄一个人走出家门。

当然老女人跟在身后，不远不近，离家没几步的时候她追上去了，问小菱干什么去，她说屋里待的太久出去转转。

“在院子里转不好吗？”

“不好。”

“去旁边小学操场转转？”

“不好。”

真任性，要不是怕她死，就把她锁在屋里只等生了孩子再放出来。老女人想。

“你想去哪？”她怀疑地望。

“随便逛逛。”小菱迎着她的目光，说完便走，任凭老女人跟在身后。

她走出村口，那儿的三岔路中间有一块石头作为标志，石头东边是一片树林，穿过树林就是坟地。

小菱便往树林走去，树林里若隐若现一条给小路，两边的灌木长势凶猛，村里很少人会去那边。

“等等。”

“你不去？”小菱回头道。

“为什么偏偏要去那个地方，哎呀回去吧。”

“我想看看，去去就回。”

“现在就回去！”

“你可以站在那儿看着我。”

她穿过小树林，面前是开阔的空地，许多覆盖青草的土堆。那一片坟地散发着怪异的香味。

果然有一块大石头，石头上刻着几行字。她拿另一块石头把字磨掉，心想这就可以了？

“菱儿，你在干嘛呀，还不走么？”

只见老女人也慢慢往这边走，看来是不放心她。

“就来了。”她最后望了一眼石头。

刚走几步，忽然听到身后有响动。转身，只见那石头左右晃动，嘭一声裂开，烟尘散去，地面上盛开着一束妖冶的红花。

山中回响着狂放的笑声。

老女人拉着小菱往家里跑去。

四

黄昏时分，天色昏暗，整片天空笼罩着黑云。一些老人说是妖怪来了，劝大家回到家里关紧家门。

猫已经不会说话了，摇了摇尾巴，小菱跑出去。

人们纷纷回家，只有一个老头坐在广场上一动不动，小菱抱着猫藏在一间废弃的屋子里望着。

远处出现一个红色身影，她渐渐看清楚，那是一身大红色裙子的女人慢慢走近，老头拄着拐杖笑眯眯的望着她。

“好久不见。”老头说。

红裙的女人都头发和裙子像是在燃烧，但却烧不坏。

“你想怎么死呢？”她说。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笨。”老头说。

“再封印你一次就是了。”老头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来，咬破了指头，血和纸都漂浮在空中，正打算在纸上写点什么。

但他的手臂止不住地发抖。写到第三个字时，红娘抢过纸张撕个粉碎。

老头抬起头，又吃惊又羞愧。转身逃跑的时候被一把揪住领子提起来，两脚悬空。

“人老了啊。”

她随手往旁边一扔，老头摔在土地上，捂着腰椎喊疼。

夕阳把她的影子投很长，他的脸埋在影子中。

“红娘姐，念在过去……”

红娘朝他伸出右手。

他脸色骤变，话戛然而止。“你要干什么！”

老头慌忙从袖子里取出匕首，直捅向脖子。

血像泉水涌出，他临死前还在说话，小菱听不清楚。红娘叹了口气，退后几步避免血溅到身上。

“小菱？”

“嗯？”小菱硬着头皮从墙后面走出来。

红娘朝她笑了笑，那只猫从小菱怀里跳下来，红娘弯腰抱起猫。

“他是谁？”

“一个旧情人罢了。”

四

“救救我！”小菱在门外喊。“让我进去！”

他们听到慌张的打门声。

“别开。”男人忙道。

“毕竟是七千块钱买来的。”老女人瞪了他一眼，拔掉门的插梢，开了一条门缝。

她看见红娘也站在门外，惊惧万分，想关门却被挡住。红娘一推，门就打开了。

她们走进来。

“妖怪……”男人颤颤巍巍地退了两步。

“求求你别杀我儿子。”院子里的老男人跪在地上说。

“菱儿，我们待你不薄，你何苦把妖怪引来呢？”

“所以我才来报答你们呀。”小菱笑嘻嘻地说。

“你为什么要把妖怪领来啊。你这个疯子。”老女人哭喊道。

“你说什么？”红娘说。

老女人顿时吓得语无伦次。

“你说我是妖怪。”

红娘纤细的手指拂过老女人的脸，像是抓住什么东西，老女人张大嘴巴身体僵直，几乎站了起来。

红娘松开手往天上一扬，老女人顿时失去了力气坐在地上，对着她傻笑。

“你干了什么？”

男人站起来抄起身边的铁耙，但胳膊止不住颤抖。

“你吸走了她的魂魄？”小菱试问。

“你在想什么，”红娘轻笑，“我只不过拿走了她的语言。”

红娘朝惊恐不已的男人一挥手，男人一阵手舞足蹈后也一样坐下去，张开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拿着铁耙傻笑。

“瞧他多开心。”

老男人跑过去抱着儿子痛哭，然后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把土抹在脸上。

“他疯了。”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啊！”老男人冲天喊了这么一句，从儿子手里夺过铁耙。

“小心。”红娘护着小菱后退一步。

铁耙落在男人的脖颈上，鲜血溅了一地。

小菱捂住嘴巴。

老头又挥舞着铁耙砍在老女人的头顶，顿时喷出七道血柱。

“他真的疯了！”

老头冲她俩笑了笑，一头撞在厕所的红砖墙上。

五

暗血铁剑染小院，三命只怜留黄昏。

红娘山里报恩怨，心猿失手棒杀人。

说来也巧，正在这时，师徒四人行至此处化缘。只见村里家家紧闭门户，怎么敲门都不应，四人正饥肠辘辘垂头丧气之际，终于遇到一扇半掩着的门。

然而走在前面的猴子脸色一变。

“有妖气！”

猴子没有敲门就急着跳进去。

院子里摊着三具尸体，一半的土地都浸透了鲜血。两个女人站在尸体旁边。

待红娘转身去看，那猴子已经扑了上来。

“啊。”红娘惊叫欲逃。

“妖怪！”猴子一棒打在红娘的背上，立刻有一大团火焰烧起来，火焰过后，地上留着一丛玫瑰。

三人和白马推开门，红衣的和尚不敢踏进院子里。

“悟空，这是怎么回事。”

“定是这妖精杀了这一家的人，只留下这姑娘准备当晚餐呢。”

“阿弥陀佛，真是罪过啊。”红衣和尚怜惜地望着地上一丛枯萎的玫瑰。

“师父，你同情心泛滥了，”猴子说，“这明摆的是妖怪。”

“人家妖精又没害你，你就打人家。”八戒抢白道。

“难不成还要等妖怪把师父吃了不成？”猴子跳到八戒的面前。

“姑娘，”八戒满脸堆笑走进院子。“这儿发生什么啦？”

“呆子，没看见她怕你吗？”猴子揪着猪耳朵说。

“姑娘，”红衣和尚说。

“我师父叫你呢，”猴子说。“师父，这姑娘怕不是吓傻了。”

“姑娘，”

“她被吓坏了。”

“死的恐怕是她的丈夫和公婆。”

“可怜可怜。”和尚掩面哭泣。

“快去别的地方化缘吧。我要饿死了。”八戒说。

“一个就知道哭，一个就知道吃。”猴子说。

“阿弥陀佛，姑娘，妖精已死，不必再忧惧。”

“悟净，留下些盘缠于她。”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