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赵云旗哭声稍轻,冷锋又道:“我们也来不及回醉仙楼取剑,只是在近旁一家铁铺买了四柄长剑,便立刻赶往赵府。赵府门丁认得我,知道我是醉仙楼掌柜,便笑问我来此何事。我便说:‘我们几个有急事求见赵公子。’那门丁摇头道:‘赵公子正在做晚课,赵老爷不许他人打搅。’我说:‘那么让我们见见赵老爷也好。’那门丁说:‘那要等我前去通报,看老爷是否有空。’我说:‘如此有请了。请千万与赵老爷说,是十万火急的大事。’那门丁应着去了。不一会儿,他回来说:‘赵老爷正忙着,一空下来就来见你。’可是不知那赵老爷在忙什么大事,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
赵云旗脸色发白,止了哭泣,期期艾艾地道:“当时,当时我在房中,听见爹爹说:‘醉仙楼的掌柜来找我们做什么?遮莫是要账?你们什么人去那里吃酒没有付钱吗?哼,我们赵府的门也没那么好进,教他等着罢!’”
冷锋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令尊若不是要摆这架子,说不定这一家老小的性命,也便……哎,也是天意如此!”叶凌云发急道:“冷师兄不要卖关子,后来怎样了?”
冷锋道:“我等得实在焦躁,因怕对头们随时都要找上门来,突然向内闯去,边闯边叫:‘赵献琛,大祸临头了,你还要命不要?!’”
“赵府下人见我无礼,纷纷上来阻挡,我哪有时间与他们客气,一掌一个都打翻在地。赵献琛出到外间,气得吹胡子瞪眼,厉声骂道:‘姓令的,你敢跑到我们赵家来撒野?你醉仙楼的生意还想做不想做了?’林舸气得要命,回骂道:‘老崽子当真不知好歹,你爷爷好心来救你性命,你竟敢这样同你爷爷说话?’赵献琛指定我们几人,抖着手叫道:‘来人,将大门关上!再去几个人报官,就说有凶人入室打劫!’接着便有几个家丁冲了出去,又将大门紧闭起来,防止我们逃脱。我说:‘赵先生,你也忒不问青红皂白,我们好意来向你报讯,怎的就将我们当做歹人?’赵献琛问:‘报讯?报什么讯?’我说:‘令郎何在?我有几句话要问他。’赵献琛疑道:‘你找我儿做什么?他是吃饭没有会钞?还是打碎了什么物件?你只管找我,我替他结账便了。’”
“我们与他几问几答,就这么会儿工夫,忽听赵府门外长声惨叫。接着便是‘扑’、‘扑’几声沉闷的声响,料是冲出去的家丁倒地。赵献琛尚自愕然间,我们已知对头到了。我立刻大喝一声:‘退进屋去!退进屋去!’赵府众人却都愣愣的不知所措。”
“便在这时,听门外有人怪笑,忽的丢进一物,活活乱跳,定睛看去,竟是一颗人心。赵府众人一见,惊得魂飞天外,胡乱发喊,纷纷向内退去。赵献琛脸色发白,说:‘你、你、你们、你们胆敢在扬州杀人,不、不怕王法了么?’我也不理他,只是问:‘你还想活命不想?想活命就少说废话!你赵府正门以外,可有小门?’赵献琛见我面色焦急,倒也不像是来寻事头的,嗫嚅了一下才说:‘后院北侧有一个小门,专供下人进出。’我说:‘好,你领大家从那里退出去。’又对林舸他们三人道:‘我们自正门冲将出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也好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说罢我们四人一齐掣出剑来,接着便要取下门闩,冲出门去。”
“却听里面又是‘哄’的一声喊,隐隐约约便听有人在喊‘杀人了!杀人了!’我心中一惊,对林舸他们三人道:‘糟了,对头早已计较妥当,后面定也埋伏了厉害人物,你们三人速去支援,我在这里断后。’林舸他们自然不肯,我便摆出师父架子,厉声喝骂,他们这才去了。”
“我见堂前已经无人,方才有所安定,心想只有拖延时间,好让林舸他们突围。门外扔进一颗人心后便毫无动静,我怕他们又绕至后门,便哈哈大笑道:‘尔等歹人,有本事进得门来,在门外滥杀无辜,算得什么好汉?来来来,快来和你爷爷大战三百回合。’便听门外‘哼’了一声,门‘砰、砰、砰’地连撞了四五下,门闩‘喀拉’一声断裂,府门大开,当先走进一个面目阴沉之人,手里提着一个门丁,头上血流满面,原来他竟然用这人当做撞门锤,将门闩撞断。进来之后,他便将这半死的门丁提起,一把扔在照壁之上,那人登时脑浆迸裂,死于地下。”
“掌门、各位堂主,在下自认不是胆小之辈,可是见到这般残酷凶恶的行径,也不禁心中狂跳。又见进来的那人身着黑衣,正是前一日和我们大战的凶徒之一,后面跟进的那人却身穿一件灰褐布衣,面目包得极为严实,只留双目在外,炯炯有神。那黑衣人尖声喝道:‘刚才出言挑战的,可是阁下么?’一听声音,就知这人便是那位闻副头领。我大声道:‘不错,我们兄弟四人蒙各位抬爱,邀至贵府一叙,此恩此德,正当衔环以报。’那人嘎嘎怪笑,道:‘阁下想下手指点,自无不可,只怕阁下身手平平,未必如愿罢。’我掣剑在手,大喝一声:‘废话少说,看剑!’一招‘电光石火’,刺了出去。”
“他不意我剑去如此之快,身形一矮才堪堪躲过,反手一掌切我手腕列缺穴。我急变招‘云横秦岭’,长剑横转,他这一掌险些就自己切到剑锋上去,连忙倒跃向后,口中忍不住道:‘好剑法!’”
堂上除岳穆清、赵云旗寥寥数人之外,人人都知冷锋的剑法在剑庄之中不过中上而已,难算十分高明;此时那闻副头领赞他剑法,自然人人增光,不自禁地都面露微笑。冷锋又道:“这样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他始终不能得手。那灰衣人重重地‘哼’了一声。就这么一声,我已听出这人便是甲子。还来不及转念,那甲子腿不抬足不动,不知怎么的,忽然到了我面前,按住了我肩部肩井穴。我霎时间一动也不能动,接着对方内力汹涌袭来,我全身剧痛脱力,摔在地下。那闻副头领上来便要取我性命,灰衣人却道:‘不必理他,我们走罢。’闻副头领不敢违拗,便随着他向里走去。”
堂上人闻言均感震惊。一则惊那灰衣人身上绝艺,要知冷锋在琅琊剑庄中虽算不上什么顶尖人物,但终究也是个成名好手,几位堂主若与他当真动手,料也无法在三招两式之间就将他制住,可冷锋在这灰衣人面前,竟然毫无还手之力;二则惊那灰衣人心意难测,以冷锋先前所说,似乎那人倒是在暗中相助,可此时上来便将冷锋制服,毫无相让之意,然则又不许那闻副头领痛下杀手,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冷锋又道:“我躺在地上,听里面刀剑叮叮当当,不时夹杂着惨呼和倒地的声音,料想对方已大开杀戒,又急又怒,可是身上气血如沸,四肢软麻,全然提不起力气来。我勉力收摄心神,在丹田聚起一丝真气,仗着这一丝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提剑向内走去。”
陈长空双掌一击,大声赞道:“不计生死,任侠敢为,冷师弟所作所为,当真无愧我侠义道本色。”
冷锋摇头道:“小弟那时只是见不得恶人荼毒无辜,蛮劲发作而已,任侠敢为什么的,小弟却实在受之有愧。”接着又道,“我向里慢慢走去,一路上都见赵府下人倒毙路边,心中更增愤怒。待走到内堂门口,我见林舸卧在地下,已与另一名黑衣人刀剑互刺,同归于尽。”
“我悲愤已极,浑身陡然生出一股力气,大踏步走进堂内。但见堂中尸横遍地,连我醉仙楼两名弟子也身被多创,死在其中。只余七人或坐或立,坐着的是赵献琛与他的妻儿,三人抱在一起,身上瑟瑟发抖。闻副头领和另两名黑衣人便站在他们面前,那灰衣人双手抱胸,立得稍远。”边说边指了指岳涵嫣与赵云旗,示意众人这两人便是赵献琛的妻儿。
“我提着剑走到赵献琛三人面前,转过身去,狠狠地盯着对头。那闻副头领没料到我竟然还能回转,不禁冷笑道:‘如阁下这般不自量力之人,在下生平未见。’我当时气息不畅,提剑摆了个姿势,手却兀自抖个不停。可是见赵府上下无辜受难,几位朝夕相处的弟子也命丧歹人之手,心中又悲又怒,横下一条心,大声说:‘几位依恃武力,滥杀无辜,此间虽无人能制住你们,但举头三尺有神明,将来因果循环,必有报应。’闻副头领哈哈大笑,上来夺我兵刃,我勉力变招,但毕竟手中无力,一招便给他夺去了长剑。他左手剑光圈转,在我大腿上深深划了一剑,右手成掌在我胸口重重一击。我身被两创,摔在一边,再也挣扎不起来了。”
“那闻副头领嘿嘿冷笑,又转头去问赵云旗道:‘小子,你昨夜到底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还是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的好。你若有半句虚言,我一剑将你爹杀了,再一剑将你娘杀了,你想不想尝尝这个滋味?’”
他说得活龙活现,在场诸人均有身临其境之感,想赵云旗一个弱质少年在这等逼迫之下,心情之煎熬可想而知,不由地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赵云旗低着头,咬牙忍住哭声,脸上泪水却不绝淌下。
冷锋道:“哎,我当时只想大声与他说:‘你若抵死不说,你们三人或还尚有生机;你若将真相都说了出来,那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可是那闻副头领一掌打得我胸口气血翻涌,话是一句也说不出口。于是便听这孩子将昨夜修武馆那一场大战,从头至尾说了出来。那闻副头领听罢,说:‘那年轻人……大家都叫他广陵王?你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这孩子呜咽着点了点头。那闻副头领呆了呆,与其余两名黑衣人对视一眼,喃喃地道:‘原来如此。’一剑割在赵献琛的颈上,将他杀了。这孩子的母亲惨叫一声,当场便晕了过去。”
堂上诸人均是一凛,他们虽知宫苑宗多半不会留下活口,但这闻副头领毫无征兆地举剑便杀,实在也太过狠辣。冷锋摇头叹了一叹:“我那时全身无力,别说想要救人,便是自己这条性命,也是预备扔在那里的了。当下只有长叹一声,别过头去不看。”
“便在那时,却听那灰衣人忽然开口道:‘此事既然已经水落石出,那也不必再多伤人命了。女人孩子的性命,不妨留着吧。’那闻副头领皱眉道:‘甲子兄,这却是你的不是了。兄弟听说无影者行事果决,滴水不漏,怎的今天却如此婆婆妈妈了?此事干系极大,势必斩草除根,怎能留着此二人在外面胡说?’那灰衣人点了点头道:‘那也说的是。’身子忽然疾进疾退,闻副头领‘扑通’一声,倒在地下。”
“他那一下身法之快,实在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我若不是一直盯着他们二人,定会以为那灰衣人一直在原地,从来不曾动过。但我双目一瞬不瞬的,眼睁睁看着他倏忽前进,举手在闻副头领喉头一捏,倏忽便又退回原地。那闻副头领一声不吭,便倒下死去了。剩下两个黑衣人大惊,拔出刀来,并肩对向那灰衣人,其中一人颤声道:‘你,你……’灰衣人冷笑道:‘此事干系极大,势必斩草除根,你们两个,还是自尽的好。’那两人岂肯束手待死,举刀向他扑去,那灰衣人却举一双肉掌去挡,只听‘当啷’数声,钢刀断于地下,接着便见那灰衣人一手一个,刁住对方手腕,也不见他如何发劲,就见那两名黑衣人口中鲜血狂喷,瘫倒在地,就此死了。”
曲默笑、陈长空、叶凌云等人大惊,互望一眼,齐声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们都知冷锋坐镇扬州多年,见识业已不凡,这灰衣人的轻功竟让冷锋评以“匪夷所思”这四个字,那可真是十分了不得了。更让人骇异的是,此人竟以肉掌力断刀刃,又纯以内劲震死两名好手,这等功夫,便不说是空前绝后,那也足以称雄当世了。
冷锋苦笑道:“我见这人手段猛恶,那是远胜于那群黑衣人百倍了,一时心中砰砰乱跳。那两名黑衣人身上造诣,比起我来还要胜出一筹,可是那灰衣人甲子杀之如碾蝼蚁。我之前被他制住却侥幸不死,自然是他手下留情。可是眼见他这番杀人灭口,怎能再留下我等的性命?几个念头还未转完,却见他哈哈大笑,转身便走了。”
“我瘫软在地下,过了许久才能挣扎着站起来,草草裹了腿上创口,回过头去,见赵家孩子惊得面无人色,哆嗦着无法动弹;他母亲已从昏晕中醒转,眼神却茫然无光,已经神志不清。当下想要带这两人离开,却实在没有力气,可又唯恐那灰衣人去而复返,便熄了火烛,捡起一柄剑来,在黑暗中等候。伏击原本殊不光明,可是我知道自己武功与那人相差太远,再不使些法子,更加无法抵挡。好在等了许久,那人并未回转,却是楚师弟寻我来了。”
楚天行接过话头,将其后事情略加阐述,随后便道:“我与冷师兄反复商量,觉得那灰衣人行事诡异,不可以常理猜度。想他原本也是为了高崇文将军之事来到扬州,现下又知道救出高将军的有我们琅琊剑庄在内,不知他会不会来与我们为难?他自己武功已是奇高,倘若再约些帮手前来,实在是个劲敌。因此我们不敢耽搁,一起上山,前来报信。其后须当如何,还要请掌门人示下。”
大堂之中鸦雀无声,人人的目光都向谷听潮射去,不知这位声名显赫的武林耆宿,在这等棘手之事面前,会如何处置应对。却见他扬声道:“冷锋,那灰衣人形容身量如何?”
冷锋道:“那灰衣人始终灰布包头,只见其目,不见其面。身量么,比常人要高大一些。”
谷听潮轻轻叹气,淡淡地道:“宓师弟,你几度深深呼吸,想是心有所感。不知你意下如何?”
宓延风脸上一红,忙躬身道:“掌门师兄明察秋毫,料得不错。冷师侄适才叙事之时,我心中已有所猜度。那灰衣人暗中助我琅琊剑庄子弟脱困,又饶过冷师侄不杀。醉仙楼三名弟子殉难,我料想多半并不是他下的手——想他武功如此了得,岂屑以兵刃杀人?武功高强,行事乖僻,却又对我派独加青眼,这便让我不得不想起一人。掌门师兄,你看我猜得对么?”
堂上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一齐转头去看谷听潮。却见他脸现悲悯之色,抬头想了半晌,垂眉摇头道:“不是此人。但愿不是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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