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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搬了几次家,旧东西都不断地淘汰掉了,但一直珍藏着一只旧皮箱。这只皮箱是深褐色,因褪色不均显得斑驳陈旧。箱的边缘棱角处已经磨损,箱子的锁扣布满锈斑。
这样破旧的皮箱,与家里现代风格的书房明显不搭,本应放在隐蔽的储物间,但我执意不肯。妻子曾动员我将其扔掉,平时对老婆大人唯唯诺诺的我,竟然为此大动肝火。
要知道,这只皮箱承载着我家几代人的读书梦想,如今,它不只是我个人的物品,而是整个大家庭的精神图腾。
01
我的外祖父是位农民,因为不识字,曾被一个有文化的公子哥欺负过,便发誓一定要让儿子们读书。
我大舅相当于小学毕业,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是非常不容易的,新中国成立后,他参加工作当了干部。小舅学习成绩优秀,终于圆了我外祖父的梦——考上了一所很有名气的专科学校。那个年代,对于乡下人来说,我小舅就如同大秀才一般。
我母亲小时候也渴望读书,但家里贫穷,只能把机会留给男孩子。为了供舅舅们上学,她在家里吃了不少苦,挨了不少累。结婚以后,她仍然经常资助两个舅舅。
我小舅考上专科学校的消息传来,母亲高兴得不得了。她和父亲商量一下,准备送给舅舅一只行李箱。钱不够怎么办?母亲把唯一的嫁妆拿出来,那是一对银手镯。
离我老家最近的城市是鞍山,大约一百多公里的路程,中途要经过浑河与太子河。父亲到鞍山,买了皮箱,急匆匆地往回赶。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个时候连降大雨,浑河爆发大洪水,摆渡船已经停摆,父亲硬是被隔在对岸回不了家。
小舅出发的行程已定,父亲赶不回来,母亲焦急万分。小舅对我母亲说:“姐姐,这是天意,行李箱就留给外甥们,也让他们到外边闯荡世界吧。”
就这样,这只未能伴随舅舅上学的皮箱,成为了我家的传家宝。
02
“小混球儿,别和我藏猫猫,赶快滚下来!”母亲的骂声落地,高高的柴禾垛上,跳下来一个少年,满身草屑。
这个少年就是我的大哥。
老大心灵手巧,画画、木匠活之类的无师自通,就是不安分学习。他特别淘气,淘得花样翻新。有一次他因为在生产队的妇女大会上“装神弄鬼”吓唬人,差点被学校勒令退学。他下巴上有一道深疤,那是当年用红领巾挑逗小黑牛留下的“战果”。
那天,他逃学去树林,急不可待地试验新发明的打鸟神器。事情败露后,他不敢回家,躲在柴禾垛上准备伺机逃回屋里。这哪能逃过母亲的火眼金睛,他的屁股免不了挨一顿胖揍,母亲惯用的“刑具”是一根鸡毛掸子。
第二天,母亲不许大哥上学,让他在房前屋后的园子里干活。她搬了一只板凳,边织着毛衣边做监工。
“妈,我想上学了!”第三天,失去自由做苦役的大哥终于告饶。于是母子约法三章,大哥终于消停了好长一段时间。
一天,大哥又惹祸了!他上课时不听讲,偷偷画老师的漫画。从任课老师到校长,都被他丑化得“入木三分”。这很快成为学校的热点事件。
那天晚上,母亲把我们这帮孩子们集中到一块儿,吼着:“你们既然不愿意上学,明天起都给我下地干活!”说完,她翻出那只舅舅没有带走的那只崭新的皮箱,说道:“这东西看来你们也用不到了!”然后拿起斧头,要把箱子砸烂,最后被父亲拦了下来。我那时只有五六岁,母亲怒不可遏的样子现在还有模糊的印象。
母亲特别要强,她希望儿女们都有出息。她知道,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就是让孩子们多读书。我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弟弟。母亲把子女出人头地的第一个希望,自然寄托在我大哥的身上。
母亲知道,光靠打骂还不行,得因势利导。她让舅舅捎来一些画画的书,还有图画纸和颜料,告诉大哥:“你要是喜欢画画,就好好画,不过得把书给我念好。”
大哥的爱好得到肯定,他终于“改邪归正”,开始认真学习了。初中毕业,他考入了一所农业中专学校。
大哥入学前一天,母亲特意准备了一场丰盛的家宴来庆祝。那天,母亲满脸喜悦,这是她多少年来最开心的时刻。晚上,她把那只皮箱拿了出来,用抹布擦了又擦。
大哥上学去了,拎着那只皮箱。大哥出发时,对我们顽皮地笑着,他得意地拍了皮箱几下,然后打了一个响指。
可是,命运又一次捉弄了母亲望子成龙的梦想。我8岁那年,夏天里的一天,突然见到大哥扛着行李回来了。原来,他所在的那所学校停办下马,学生都被遣散回家。
母亲收起了皮箱,偷偷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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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妈,你这是咋的啦?”一天放学回家,我见母亲的头上插着好多亮闪闪的银针,样子非常怪异。身边的二哥满脸通红,因为紧张,额头渗出汗珠。旁边还有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微笑着看着二哥。
“没有事,你二哥在给我治偏头疼。”母亲有偏头痛的毛病,以前犯病时都是靠吃正痛片来缓解。
在“文革”的前一年,我的二哥因身体不好高中退学了。那一年,农村来了城里的巡回医疗队。我二哥毛遂自荐做了医疗队的向导,领着医生们走村串巷探访病人。
二哥对医生这个职业悟性极高,没过几天,他对打针、换药等这些护士处置工作就已经非常娴熟,这样,他不仅是向导,也成了医生们的好帮手。
医疗队里有一名中医大夫,他在农村用针灸疗法治病简便易行。二哥对此产生了浓厚兴趣,于是他跟这位大夫拜师学艺。在医生指导下,二哥对穴位和手法也很快入了门。
别的部位还好说,在脑袋上扎针灸,村民们谁也不敢让我二哥练手,于是母亲就当起了“志愿者”,这就出现了前面的画面。没有想到,还真有效,针灸以后,不但母亲的偏头痛复发次数明显减少,而且“耳朵背儿”的听力问题也有所改善。
“文革”的十年期间,大中专院校都停止招生,使得我的哥哥姐姐都失去了继续升学的机会。大哥后来参军了,二哥与两个姐姐回乡务农。
二哥愿意学医,母亲对子女的企盼,似乎又见到一丝曙光,她立刻不遗余力地支持他。她从家里可怜的积蓄中拿出钱给二哥买医学书籍和用品。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东西是塑胶做的人体模型,一尺多高,上面画满穴位。那个年代,估计这玩意儿得花不少的“银子”。二哥买回来后,早晚都一直在研究琢磨。他一边看着,一边用手指在自己身上点按,如同痴迷点穴武功的武林弟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医疗队的医生们见我二哥勤奋好学,又有灵性,便向公社推荐他去市里的卫校进修学习。
伴随二哥卫校学习生活的,当然是家中的这只皮箱。
二哥进修回来后,成为生产大队的第一位“赤脚医生”。他行医几十年,救死扶伤,特别是针灸医术非常高明,治好了很多疑难杂症,在老家方圆十几里,声名显赫,德高望重。这些都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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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穿过葡萄架,跨过门槛,一次又一次地往返,我心中默数着:“三分之一”“二分之一”“十分之七”“二十分之十九”……从水井拎着小水桶往屋里的水缸里装水,这是小时候既费力气又单调的家务活。做化简分数口算,避免重复劳动的枯燥,这是母亲教我的方法。神奇的是,没有上过学的母亲,分数的知识还是我讲给她的,没有想到,她不但一学就会,而且活学活用反过来做我的老师。
实际上,我虽然在农村长大,但是农活基本不会干。由于我从小就被誉为“小神童”,母亲对我的期望值特别高。我成了家里重点保护对象,重体力劳动从来不让我参与。我写作业时,父亲一招呼我干活,母亲马上跑出去顶替我。
我也给母亲争气,从上学开始,每学期考试我都是第一名,各种奖状几乎贴满家里半面墙。然而,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文革”开始了,一直到我高中毕业,高考仍然没有恢复,我和我母亲所幻想的大学梦濒于破灭。
高中毕业后,我到小学当了民办老师,为了节省上下班往返时间,我吃住在学校。
一天,母亲托人捎话,让我立刻回家。
“你才多大,就想搞对象?能有点出息不?我都替你害臊!”一进门,母亲对我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有生以来,从未见过母亲对我那样的凶狠劲儿。
事情是这样,在我担任文艺班班主任期间,学校给我配备了一名年轻的女音乐老师。没过多久,村里的大桥底下,有调皮的学生用粉笔写上了一行字:“王老师和某某老师搞对象。”
母亲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认为我一定还有机会“跳龙门”,她担心我在农村结婚生子,耽误前程。
虽然我被骂得冤枉,但却佩服母亲的预感,因为事隔不到半年,国家果然恢复了高考。凭着基本功扎实,我复习一个月,如愿所偿,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
入学前夕,母亲拿出那只皮箱,帮我打点行装。年近花甲的母亲,白发已经爬上鬓角。只见她眼含泪花,那是激动的泪水,饱含着老人家一辈子的企盼。
继两位哥哥之后,这只旧皮箱又陪伴了我四年的读书时光。
对了,上大学时,这只皮箱里装着两双布鞋,那是母亲用一针一线纳的底。一次篮球课,做跨步上篮动作,磨损的鞋底突然开线,“千层底”飞扬起来像张开的手风琴,老师同学们都哄堂大笑,但我一点不觉得难堪。贫穷的父母能把我培养上大学,我为父母骄傲!
我读大三的时候,家中传来喜讯,我弟弟也考上了大学。皮箱因为我在占用,它未能陪伴弟弟,最终也就留在了我的身边。
读研究生的时候,这只皮箱又陪伴了我两年半。研究生毕业后,我的父亲去世,母亲搬到城里,与我生活在一起。这只皮箱,用来装些母亲的衣物。后来生活条件变好,我和母亲也不愿意舍弃它。
05
十几年后,我儿子也考上了大学。再拿这只陈旧箱子上学,显然不合时宜了。皮箱虽然“退伍”,但它象征的精神已经在我们这个大家庭深深扎根,从这个意义上看,皮箱不可能“退伍”了。可以说,母亲一手培育的勤奋读书、崇尚知识的家风将会永远传承下去。
我家的晚辈中,现在已经有7个孩子相继考取大学,还有一位留学海外。尤其近十年,我家凡是适龄应届生全部考上大学。去年,我大哥的孙女以非常棒的成绩考取华南理工研究生。再小一点的娃娃们,学习也都非常优秀。不久前,我侄儿的孩子,在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洲小学科学竞赛中,以唯一的满分获得冠军。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六年了,儿孙们为读书而自强不息应该会让她老人家欣慰长眠。
现在,旧皮箱静静地躺在书房的一角,望着它,我就会想起母亲慈祥的面容,想起她为营造书香门第所付出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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